脚步声越近,赵高就越是熟悉,因为在幼年时期,他曾经日夜期盼着这样的脚步声响起。

他的兄长赵嘉,小时候曾经因为爬树,右脚受过伤。即使后来伤好了,也下意识地保护着右脚,走路看上去没有问题,但仔细听脚步声是能听出来差异的。

兄长不是在代城称王了吗?难道已经被俘?并没有看到任何相关战报啊?难不成是特意瞒着他的?

脑海中刹那间转过万般思绪,赵高用多年的忍耐力,表情维持住了平静。在来人进门的一瞬间,他甚至还用眼角余光注意到,秦王政正留意着他的反应。

他能有什么反应呢?

不过是久别重逢的……陌生人罢了。

赵高面无表情地看着走进来的那个人,也许是分别了太多年,第一眼看上去,还真有些陌生。

赵嘉穿着一袭灰色长袍,双手被缚在背后,一副阶下之囚的模样。可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不卑不亢,也没有半分行动不便的局促。他仰着脸,让人一眼就看得到他的右脸颊有一道丑陋的刀疤,从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颚。虽然已经结了疤,长出了新肉,愈合了许久,但这伤势当年定是凶险至极,应是受了不少苦难才熬了过来。

也许是这一道刀疤,破坏了赵嘉的面相,赵高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隐约在他的眉眼之间,看到当年熟悉的模样。也正因为这道刀疤,让他们兄弟俩站在一起时,看不出来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赵高不知道赵嘉有没有认出来他,因为后者看过来的目光毫不停歇地掠过了他,直直地定在了秦王政的身上。

两名内侍在门外站定,并没有进来,而是识趣地在外面关上了门。

“公子嘉,请坐。”秦王政抬了抬手,示意对方坐在下首的席位上。

赵高微微嘲讽地勾了勾唇角。秦王政的这声称呼,其实就代表了他对待赵嘉的态度。在秦王政心中,压根就没把赵嘉当成过什么代王。在代城的那点反抗势力,被推平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不,但凡哪路秦军腾出手来,顺便去一趟代城,不就把赵嘉带来了吗?

这么多年不见,兄长他还是这样的自不量力。

明明赵国已经覆灭了不是吗?

明明他已经不再是赵国的大公子,可以隐姓埋名,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不是吗?

为什么还要为之拼命?

为了永远无法重建的家国天下?

赵高并不同情兄长,他甚至觉得兄长是求仁得仁。既然选择了走这条不归路,那么现在的这种状况应该也在预计的范围内。

至少,要比被俘后直接秘密处死,要好得太多了。

也许是他浑身散发的冷气与怨念,让赵嘉有所察觉,后者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神色自若地询问道:“这位是……”

赵高不敢让秦王政亲自介绍,连忙拱手道:“在下中车府令,赵高。”在自报名字的时候,赵高极力遏制自己不要露出半分端倪。

“哦?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赵嘉挑了挑眉,右脸颊上的刀疤也随之动了动,更显得狰狞可怕。

秦王政却并没有跟他绕弯子,右手敲了敲桌案,急切地追问道:“嘉哥,高儿呢?”

若不是赵高昨晚曾经亲耳听到过,也完全不相信这位情真意切的秦王政,与昨晚那个说“格杀勿论”的秦王政,是同一个人。

“高儿?”赵嘉的目光迷茫了片刻,旋即怅然道:“哦,你说高儿啊,他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赵高对上了赵嘉的眼神,看清楚了其中的复杂情绪,才确定对方早就把他认了出来,而且也知道他并没有暴露身份,便也默契地什么也没有说。

是尊重他的选择,还是……还是说知道了什么?

“原来这位赵大人跟我弟弟同名。”赵嘉朝赵高抱歉地一笑。他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反倒没那么引人怀疑。赵嘉的目光并未流连,自然地转向秦王政,沉声叹道:“我以为,小时候的那些事,秦王早就忘记了。”

赵高眼观鼻鼻观心,总觉得兄长的语气和态度有些微妙的不对头。

秦王政沉默了许久,像是终于压制住了喷薄欲出的怒火,一字一顿地沉声问道:“高儿,真的死了吗?”

“死啦!他那么天真,总以为只要付出了就会有好结果。”赵嘉是在笑着,但眼角眉梢所流露出来的,全是满满的悲哀。

赵高觉得兄长这句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是在警告他什么吗?

秦王政并没有满意这样的回答,继续追问道:“听说高儿小时候,曾经死而复生过?”

“也许吧,太久远了,我也不记得了。”赵嘉敷衍地笑了笑,他见秦王政一脸期待,不由得嗤笑道:“秦王不会认为,高儿这回也能死而复生吧?”

“是否有这样的可能?”秦王政并不在意赵嘉的态度,反而认真地假设道。

赵高冷眼旁观,完全没看不出阿正为何非要对他“格杀勿论”。阿正就像是一个真正为他担心的朋友,期望着他能安然地活在这个世上。

“没有这个可能。高儿是我亲手下葬的,就葬在王陵之中。”赵嘉像是被秦王政问得烦了,厌恶至极地反问“难道秦王没有挖坟掘墓?确认高儿的骸骨是不是在里面?”

屋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秦王政身上压抑的怒火简直宛若实质。

赵高几乎不可抑制地倒抽了口凉气,以他对阿正的了解,若是被这样冒犯,却没有当场暴怒,那就是真的做了,是被人戳穿的恼羞成怒。

以兄长周密严谨的办事手段来看,当年给他找的那个替身应该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定会以他的身份下葬。再加之过了这么多年,一具腐烂的骸骨也看不出来什么。

不过他真是没想到,阿正居然还能对他做出挖坟掘墓的事情。看来事件的严重程度,需要重新估计。

而且,兄长的态度也不对劲。分明同样的事情,可以用不同的说法提起。例如这件事,兄长完全可以用弱者的角度,来引起阿正的愧疚之心。可现在,完全是一直在蓄意激怒对方。

这是为什么?

被俘的他国贵族,阿正一直都没有杀死他们,而是流放。这个举措曾经引起了个别朝臣的不满,认为迟早会放虎归山。但大部分人来说,这是个仁慈的决定。拥有一个仁慈的君主,要比起接受残暴的君主领导要好上太多了。

所以以此类推,兄长也应该会被安排流放到偏远地区,性命至少无忧。况且卸下了赵国的担子,说不定还能轻松些。

从记事以来,他都不知道兄长除了读书议事之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或者说,兄长根本没有时间没有能力去寻找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

他本以为,兄长是认命的。

可现在看来,兄长这是一心求死吗?

还是……兄长早就看出来,阿正是不想让他继续活下去?

赵高忽然间意识到,阿正想要杀他,自然也不会让兄长活着。

***

“赵高。”秦王政沉默了半晌,唤起了赵高的名字。

“臣在。”多年来的习惯,让赵高在第一时间拱手回应。

“赐赵嘉一死,汝亲手送他上路吧。”秦王政扬了扬下巴,示意赵高使用旁边武器架上的铁剑,竟是要亲眼看着他动手。

赵高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武器架就在他身畔,触手可得。多年来遵从阿正命令的他,下意识地把铁剑抽出来握在手中。

冰冷的铁器入手,令他麻痹的理智稍稍回转了少许。

他不可能就这样杀死兄长的。

可是又如何摆脱现在的僵局?

内侍和守卫都在门外,他手中有着唯一的铁器,若他把利刃对准阿正……

不,这应该只是阿正布下的局,就是为了逼他出手……

初春的正午,却依旧寒冷刺骨,赵高感觉整个人都被冻僵在原地。

他握着铁剑,迎上了兄长看过来的视线。

他本以为会看到厌恶或者恐惧,毕竟他确实是把铁剑握在了手中。可兄长的目光中,充满了欣慰和鼓励。

这是……在鼓励他下手?

这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对兄长动手?

赵高的目光转为坚定,大踏步地走到了赵嘉的身后。

铁剑慢慢抬起,对准了赵嘉的后背。

赵高冷静地判断着局势,他打算割断赵嘉被缚在身后双手上的麻绳,索性认了自己的身份。若是阿正非要杀了他,那他也不会引颈待戮,至少还能问个明白。

为什么非要逼得他到如此境地?

为什么……对他要格杀勿论?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

铁剑刚要向下一动,赵高便觉得手中一重,竟是赵嘉主动向后靠来,让铁剑刺入了自己后心。

鲜血喷薄而出,瞬间染红了赵嘉身下的藤席,赵高浑身僵直,立刻抽出铁剑,却为时已晚。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兄长缓缓躺倒在他脚下,朝他最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慢慢在血泊之中闭上了双眼。

发生了……什么……

赵高大脑一片空白。

***

“……赐赵高赵武灵王冠,升符玺令事……”秦王政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有谒者捧着方匣递了过来。

赵高低头一看,发现竟是今日他去赵王宫取出来的方匣。而里面装着的,形状簸箕蝉纹金珰,正是那顶赵武灵王冠。

“恭喜赵令事了。”捧着方匣的正是今日陪赵高一路的年轻谒者,低声羡慕地解释道,“原本那顶赵武灵王冠上所饰的,是貂尾。但在赵王迁那边收缴来时,貂尾被砍断了。王上亲自说取一对儿鹖尾饰上,倒是更威武好看了。”

鹖尾?

鹖者勇雉也,其斗对一,死乃止。

赵高把铁剑扔到了一旁,面无表情地把手上已经冷却变得粘稠的鲜血擦干净。

真是讽刺啊……

这赵武灵王的王冠,最终以这样的形式,来到他手上。

果然,这顶王冠,是注定了赵国王室的血脉终将自相残杀的象征。

赵高在年轻谒者的帮助下,把赵武灵王冠戴在了头顶。

他兄长这一生都是犹豫不决之人,最后倒是做了件果决的事情,干脆利落地借他的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是因为赵国已经覆灭,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还是觉得自己在劫难逃,大义凛然地牺牲了自己,好让他活下去?

赵高面不改色地看着侍卫们搬走赵嘉的尸体,卷走被鲜血污染的藤席,清洗地面上的血迹。

他不接受。

他不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恨他兄长,为什么要让他背负手刃亲兄的罪孽。

他恨阿正,为什么非要逼他做这样残忍的抉择。

归根结底,就是为了这天下的王座吗?

很好,那他,就要毁灭给他们看。

头顶上那一双鹖尾在微微地抖动着,赵高的目光溢出深深的恨意。

也许,他真的是血煞凶星转世呢……

***

咸阳宫,明堂地宫

今夜值班的贞人,已经双目紧闭,面色青白,竟是因身体不适,不声不响死去多时了。

所以并没有人看到,摆在正中央台子的龟腹甲上,此时正渐渐浮现出来的一行字。

“帝国将成,然并不久安矣。星变,覆灭之星降临,乱世将起……”

没过多久,这一行字就慢慢变淡,最终恢复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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