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跌跌撞撞地钻过柴房的木板缝隙,像是才醒悟到如何呼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在听到阿正说的那句“格杀勿论”的话后,他就像是失去了感知外界的一切能力,接下来阿正说了什么,他是如何走回柴房的,都丝毫没有印象。
赵高扶着柴房脏污的墙壁,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也许是他听错了呢?也许是误会呢?也许阿正接下来还说了什么原因……
手指紧抠着墙壁,力度大到指尖都感受到了疼痛。
是会痛的,看来并不是在做梦。
赵高的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微笑,他对阿正实在是再了解不过了,无论是什么原因,最终让阿正下达了这个命令,也意味着两人的友谊到此为止。
亦或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就到此为止了。
赵高一个人在柴房静默了许久,久到月上中天。
当他再次推开柴房门扉时,背脊挺得笔直,已经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破绽了。
***
频阳上将军府
深夜,风尘仆仆的王离带队疾驰入府,在卸下战甲后,连水都没喝,询问过下人,便直直地往爷爷所居的矢羽苑走去。
频阳的老宅在许多年前就翻修过一次,每个院落里点缀着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草树木,反而到处种植着能吃的野菜和果树。此时正值初春时节,桃花梨花争相绽放,台阶旁还有一簇簇随风摇曳的苦菜花,在风灯的摇曳烛光下,倒是有种别致的田园野趣。
王离却在走进矢羽苑后,敏感地发现院子地上的花瓣并不是正常飘落的,正中间有一圈特别明显的花瓣掉落稀疏地带,而在角落里层层叠叠的花瓣有些边缘平整,有切割过痕迹,明显有人刚刚在这里练过剑。
在这矢羽苑,除了他爷爷,还能有谁在这院子里练剑?家里的那些小崽子们,可还没到拎得动铁剑的年龄。
王离笑了笑,就知道自家爷爷不服老,推说身体不舒服告老还乡也只是怕功高震主。毕竟除了最开始灭掉的韩国外,赵、魏、楚、燕国不是他爷爷指挥的就是他父亲领兵攻破的,眼看着对付最后剩下的齐国,十有八九也定是父亲领兵出征。算起来这偌大的天下,竟是王家一手打下来的。王离知道王家现在虽然看上去繁花似锦,但秦国一统天下的趋势已经不可抗拒,齐国早晚也会被收入囊中。到了无仗可打之时,也可能就是他们王家覆灭之日。所以不管在人前人后,王离都恪守祖训,不能被人抓住丝毫错处。
也难为他爷爷,居然能在滔天富贵前守住理智,急流勇退,甚至告别他一向喜爱的军旅,枯守这一片宁静的乡下。
王离心疼自家爷爷在频阳太过于寂寞,所以每当有空闲,一定会回来陪他。不过这个时候还在书房,爷爷肯定又在……
“爷爷!离儿回来啦!”王离推开书房的大门,果不其然地看见自家爷爷正在灯下拿着绢布擦拭着怀里的司门管。
王翦熟读兵书,书房也拥有一定数量的藏书,但王翦的书房是有好几进房间的。最里面内间收藏兵书和机密地图,中间的小厅收藏各种或名贵或有意义的兵器,而最外面房间的四周墙壁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司门管。王离从小就被自家爷爷抱在怀里讲述各种故事,知道东北两面墙壁上挂着的,都是自家爷爷所攻下城市的司门管,而西南两面墙挂着的司门管都是名将白起所获。
唯独有一枚司门管与别的不同,虽然是王翦所获,但却挂在了西面墙上的最中央,也是王翦最爱惜的一枚。王离扫了一眼西墙,最中央的地方是空出来的,再一回头,那枚司门管果然正在自家爷爷手中,正珍惜地擦拭着灰尘。
可是哪有什么灰尘啊!每天练完武之后都要擦一遍!
王离内心腹诽着,却没在脸上表露出来。
这枚爷爷最爱惜的司门管,比起其他司门管都要大上许多,而且上面还髹了红漆,绘制的图案古朴大气。
这是邯郸城的司门管。
据说当年白起最扼腕的,就是没有攻下邯郸,所以王翦算是完成了白起的遗愿,挥兵攻破了邯郸的城门。
王离有时见自家爷爷,抱着这枚邯郸的司门管,一擦就是半个时辰,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者,是在回忆着什么,思念着什么人……
王离不太喜欢自家爷爷陷入这样的思绪中,总感觉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莫名的悲哀。
“爷爷,还有地方吗?”王离笑眯眯地掏出一直拿在手里的司门管,摘掉了裹在上面的绢布,朝自家爷爷递了过去。他父亲王贲也被这种传统所感染,每攻下一城,也习惯收集一枚当地城门的司门管。
王翦回过神,看着自家优秀的孙儿,开怀地笑了起来:“当然还有,不行就挤挤。”他接过这枚边角有些许破碎的司门管,上手颠了颠,“这是哪个城的?”
“代城。”王离已经开始在东北两面墙壁寻觅着,看哪里可以再塞一个司门管。
“代城?”王翦起身把手中邯郸的司门管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这才回过身,拈须问道:“汝父攻下代城,可否俘获了什么人?”
王离神情一肃,点了点头:“吾父已押人去往邯郸。据说,王上也去邯郸了。”
王翦沉默了半晌,伸手摸了摸面前邯郸的司门管喃喃自语。
“快了,一切都快结束了……”
***
邯郸质子府
翌日,一夜未睡的赵高领了谒者传来的旨意,前去赵王宫取一件物事。
因为有了昨夜之事,赵高便权当自己是第一次来邯郸,对各处都十分好奇,甚至在进了赵王宫后也不露出半点破绽。
赵国的王室在邯郸被攻破后,连同赵王迁在内,都被流放到房陵一带。赵王宫内现在是邯郸郡守府邸,清走了宫女和内侍,关闭了许多无用的宫室。赵王宫里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被攻破的第一时间,被当成战利品,运到了咸阳城。这里只剩下空空荡荡的一座座宫殿,就像是一个个失去灵魂的空壳。
“中车府令?”带领着赵高的谒者察觉到对方并没有跟上来,不由得回头好奇地轻唤了一声。当然他并没有任何的不悦感,这位中车府令算是宫中的大红人,刚进咸阳宫就深受秦王政信任。别小看了这小小的中车府令,虽然只是负责秦王政的车马管理和出行随驾,但以秦王政之多疑,只会在临行前才会告知车队何时去往何地。而赵高当年担任中车府令之时,经常亲自为秦王政驾御马车,职位至关重要,非一般心腹所不能担当。况且这位在这几年间,据说已经亲掌秦王政各种印鉴,所有条陈政令都经过他手,真是拥有无法形容的权力。
年轻的谒者并不信什么谣传,说什么中车府令上位都是靠着歪门邪道。这些谣传没有理智的言语攻击,只要与符玺令事接触过一两次,就会领略到对方做事的干脆利落和高效有用。秦王政并不用无能之人,而中车府令深受器重,也只说明了一件事。
就是他的能力真的值得这样的信任。
赵高已经习惯于他人落在他身上或仰慕或质疑的目光,面不改色。对于年轻谒者的提问,他只是朝远处扬了扬下颌,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此处……是何地?”
年轻的谒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是一座只剩下半截的楼台,便笑着介绍道:“那处据说是赵王宫最高的地方,原本是观星之用,后来被投石机所投中倒塌。负责观星的赵国太史令失踪,郡守也没下令修缮,也就这样搁置了。”
“原来如此。”赵高淡淡地点了点头,“观星无用,确是不必修缮。”
谒者是掌殿廷朝会礼仪之责,也经常作为专使出外处理临时公事。跟着赵高的这位谒者虽然年轻,但也知道秦王政从不相信星象,出兵打仗也不问吉凶,连带着前些年最流行的《日书》最近也变得无人问津。
两人闲聊了几句,赵高便随口打探了一下。可这年轻的谒者也是奉命行事,并不知道秦王政让赵高进赵王宫拿的物件是什么东西。
说是让赵高亲取,但有谒者在又怎么可能让赵高自己动手,从赵王宫的藏库里取出的一条方匣,赵高看着谒者搬取的动作,判断里面装着的物件应是轻薄之物。
赵高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次来赵王宫的藏库,半点不作伪地四处张望着。虽然其间的宝贝大部分都运送去了咸阳,但从藏库内的空间和规模,依然能看得出当年的鼎盛。
“时间还早,要不……在下再领大人四处逛逛?”谒者见赵高感兴趣,不由得笑着建议道。
赵高摇了摇头,拒绝了谒者的好意。
年轻的谒者体贴地没有再劝,但还是以为赵高想要多看看赵王宫,离开的时候,领着他走了另外一条路。
赵高在看到握瑜殿熟悉的牌匾时,脚步微妙地停滞了少许,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加快了步伐。
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也没有丝毫值得留恋的地方。
可是,这里不是。
哪里又是呢……
***
咸阳咸阳宫
身穿绿袍的少年上卿正小心谨慎地用银勺从许多小瓶罐里依次取出药粉,再用权衡称量出所需要的重量,倒入铜碗之中。
绿袍少年的手很稳,稳到连一丝一毫的粉末都洒不出来。
本来在旁边监督的青衣道人,也早就嫌腿疼瘫在旁边的榻上,抱着一盘梅花糕吃得非常开心。
“师父,你已经吃了八块了,别吃太多了,牙疼。”绿袍少年忽然出声劝阻道。
青衣道人拿起第九块梅花糕的手停滞了一下,他扫了眼盘子里剩下的梅花糕,悲哀的发现自家徒弟没有回头都能一边在配炼丹材料的同时,还一边听得到他吃了多少块梅花糕。
“没事,你师父的牙好着呢!”青衣道人继续往嘴里塞着梅花糕,口齿不清地嘟囔着。
绿袍少年也没指望着说一嘴师父就能放下手中的甜点,看来一会儿要让采薇再重新给婴准备一盘了。他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问道:“师父,为何让我学炼丹?之前不都说这些是没用的吗?”
“上行下效。”青衣道人勉强把嘴里的梅花糕咽了下去,轻哼道,“当初你不还问我,为何身为日者,不教导你看日书?”
绿袍少年一怔,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青衣道人指的是他还未出使赵国之前的事情。这师父,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还挺记仇的。
“那时节,秦王政刚掌权不久,自然重用贤能,哪管什么天象什么方士?他关心的,是如何能让秦国强大起来,吞并六国。”青衣道人笑了笑,道:“当初我为了生计自荐入宫,秦王政也并不重视,老奉常大人只是随意地给我安排了个差事,领点俸禄,浑浑噩噩度日罢了。”
绿袍少年撇了撇嘴,这种浑水摸鱼的日子,他师父是最喜欢了。“现在呢?王上一统天下在即,已经别无所求,只求长生不老了吗?”
“孺子可教。”青衣道人合掌大笑。
“长生不老……”绿袍少年持着银勺的手微微停顿了片刻,想到自家师父多少年都没有变过的年轻容颜,喃喃自语道:“长生不老,真有此事乎?”
也不知青衣道人是没听见这句话,还是听见了却当没听见,只听他继续说道:“这天命不可违,秦王政会发觉,越手握权力,就会遇到越来越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时间一长,很难不盲目迷信。”
绿袍少年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他并不跟随在秦王政身边。只能暗暗自省,等大公子扶苏登基后,定会规劝于他。
“……可惜了。”青衣道人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归于一声长叹。
绿袍少年知道师父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师父提起了当年《日书》的事情,他的脑海中随即闪过一名紫袍男子,想起与其的对话,忍不住问道:“师父,我是不是还有个师兄?”
青衣道人沉默了下来,时间久到绿袍少年还以为得不到回答了,才缓缓开口。
“你师兄他,是个可怜人。”
只此一句,就再也没有说什么。
绿袍少年听出来其间有许多师父都不想说的内情,也就没有追问。
青衣道人把盘子里的梅花糕一扫而空,这才想起来看一眼自家徒弟的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赤石脂二两、曾青三两一钱、丹砂四两二钱、慈石三两、白礜一两一钱、玄明龙膏两勺……”绿袍少年见师父过来关注,便流畅地把丹方背了出来,一边背一边准确地依次指向瓶罐。
青衣道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惆怅地叹道:“你和你师兄一样聪明,都没有让为师有当师父的感觉啊。”
绿袍少年想起在宫中看似低调但实则手握大权的那名紫袍男子。
那个人,不会就是他师兄吧……
***
再次回到质子府时,昨夜的回忆和影像纷至沓来,赵高恍如隔世。
年轻的谒者陪他走到天水居,便再不能前进。赵高接过他手中的方匣,入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轻。若不是匣中还有物事随着走动稍稍移动的声音,赵高几乎以为里面空无一物。
很奇怪,秦王政到底是为了什么必须要亲自回邯郸?若只是为了这方匣中的物事,派个可靠的心腹跑一趟足矣。
还是……专门为了寻找他?
迅速整理好情绪,赵高强迫自己把昨晚的事情当成一场噩梦,如往常一般平静地等候召见。
天水居他小时候常来,但因为赵姬总是看他不顺眼,所以大部分时间走的都是柴房的缝隙。赵高谨慎地跟随着内侍的脚步,走进天水居的内院。
房间里还是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家具摆设也没有变化,靠着墙壁摆着武器架和书架,上面还有着锈迹斑斑的铁剑和未翻阅完的书卷。若不是坐在案几后面的秦王政比起他记忆中的阿正长大不少,赵高差点都要以为自己错乱了时空。
“王上,东西已取回。”赵高低垂下眼眸,恭敬地行了一礼。
“善。”秦王政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示意赵高把方匣放到一旁的桌案上。
赵高在放方匣时,注意到桌案上还放着一盘桂花糕,但并没有人动过半分。
估计是郡守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秦王政小时候喜欢吃甜食,说不定还特意请了当年的老厨娘做的甜点。
可惜了。
阿正喜欢吃甜食,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秦王政最忌讳他人窥探他的隐私和喜好,这位郡守的官运说不定就已经走到尽头了。
赵高正打算找个借口退下,秦王政却提前开了口。
“正好有一故友前来,高可与孤一同见见。”
赵高第一反应就是秦王政已经怀疑了他的身份,有可能找到了当年赵王宫内的宫女或者内侍来指认他。可是他现今的样貌气质,与若干年前已大相径庭,不是非常亲近之人,是察觉不出来的,连阿正都没有认出他来,更遑论其他人。
究竟是为什么?阿正想要他的命?
胸中盈有千百种思绪和疑问,赵高却只能强迫自己压回心底,垂手站在一旁。
没过多久,回廊里响起了脚步声。赵高因为精神专注,所以从脚步声由远及近时便听在了耳内。一共有三人,前后两人行进步伐节奏一致,轻重统一,应该是经过培训的内侍。而中间那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应是一只脚曾经受过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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