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趁着闲暇时间听听曲,论上两句,就像过去那样。可惜陪他清谈的客人早已各奔东西,为他抚琴的人也已殉义,偌大的竹林难当风霜,反倒是他这节藏在土里的老根仍生长着。
那孩子前不久离开了,想必已经到了洛阳。之后会是如何,他大概有个猜测——他一向猜的很准。如果一切没有按照他想的走,倒也无妨,不过是那刨除竹根的一铲到来而已。
他看了这孩子一辈子,从出生到离开,他怎么能不清楚呢?
无论成功或是失败,对他而言都是解脱。不过,他该怎样面对下面那位老友呢?
请他喝一壶酒吧。
老人晒着暖阳,闭眼打起了盹。
……
外面的世界不见一丝曙光,阁内的灯盏也仅几盏残存。
其实没必要醒得这么早,习惯却让她醒来,催促着她回到之前的生活——找件事去做,浣衣,擦地,整理客房,什么都行,然后忙碌到晚上,疲惫的身体躺倒在婢子们一起睡觉的房间里,等待下一日醒来。
好在她不用再过这样的生活了,至少目前是。
睡不着了,剩下的时间也不够自己睡个长觉。她摸索着穿上衣服,坐在门槛上梳着发丝。
阁中的下人也渐渐有了动静,在各个楼层中收拾着昨夜的痕迹。就像蚁群一样,他们借着微弱的灯光默不作声地行动着,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事,即使彼此没有多少交流也并不影响效率,他们习以为常。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无声蚁群中的一员,而现在她坐在毫不相干的地方旁观这一幕,视线所至之处,那一张张熟悉却又说不出名字的脸上,冷漠如影随形。
她把梳理好的发丝拢到耳后,端着自己的木盆前往正在烧洗漱用水的浴房。
路过下人们打理的大堂时,他们有意或无意地为她让出了一条畅通的路,却在她走过时略上一眼,又埋首于工作中。
酸痛感弱了一些,较昨日走路的时候舒服不少。既然腿好了些,那么……她挺起腰背,照左灵教的那样行着小步。幼时见过其他女子如此走路,那些华贵的妇人,虽说步子略显刻意,但在一身锦绣下却尽显雍容。
按左灵所说,这是雅致。
于是乎,抱着个和自己上半身一般大小盆子,打扮得和婢女无异的女孩,迈着刚学会、还不甚熟练的“雅步”,穿行在忙碌的人群中,怪异的模样更为突兀。
好累……原以为腿好了些就能自己练一会,现在看来还是有点勉强。
到底是谁规定这样走路称为“雅”的呢?
炉火烧得正旺,几口大锅里的水腾腾冒着热汽,从盖在上方的两扇木板中隐隐冒出,给浴房添上些朦胧色彩。之前她有时也会来浴房烧水,这算很容易的差事,只需要添些柴,看看水有没有烧好就行,连搬水去浴池也不会让她来——她这瘦弱的身体没什么力气,刚烧热的水拿不稳洒到人可就难办了。
她走到烧水的锅炉前,舀好一人份的水,再从备着凉水的桶中舀上几瓢水调出适宜的温度,简单地洗漱了一番。
早晨烧的水是给教习和倌人用的,一般由下人送到房中,待洗漱完后再由他们带走倒掉。不过师父昨日晚些才住进来,应该还没安排人到那间房送水,那么……
想到这儿,她重新舀了一盆热水,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浅笑。
等师父看见自己为他带来的热水时,应该会很高兴吧。
“喂,不准乱动,这是给……”
门口传来一道女声,来人忙卸下背上的柴冲到她的面前,正欲阻止她时,那伸到一半的手却停住了,颓然地收了回去。
“原来是你啊……”
红雨见过这张脸。
“为什么……”
她们曾经住在同一间为婢女准备的房间里,红雨在那里住了六年。
“凭什么你就可以……”
这张脸逐渐被莫名汹涌的怒火吞没,而它的主人正抓着红雨的衣领诘问,将不甘倾泻而出。
“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
“为什么我还要继续这样的生活,而你却……”
恶意的诞生不需要理由,理由可以编,心会塑造出高尚的谎言弥盖丑陋,恶意却无法被根除。
“还有……”
“不要再笑了……”
“很恶心。”
这张脸松开了抓着红雨上衣的手,再次摆上冷漠,拿起背来的柴走到炉火旁,留红雨站在原地。那盆打了一半的热水还在冒着热汽,只是水中的倒影早已没了笑意。
……
清算来得很快,府上被一派肃杀笼罩。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印象里只有最前方披甲将领朗读诏令时反复提及的字眼:谋反,以及最后那句——
“现已伏诛。”
披甲者冷眼扫视过齐齐跪倒的部曲和婢女们,一声令下后,官兵们上前羁押着这些下人离开了,连带着府上所有的值钱物什一扫而空。
作为罪臣余孽,充入邀月阁再正常不过。彼时的她才五岁,虽说每日只有一点食物果腹,好在邀月阁念在她年幼,没安排她做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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