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家你们该满意了吧?——人家的家底儿厚成呢!三辈子做买卖,可挣下钱了。不说家里的金货银货,就咱眼里看见的,百十亩水地旱地,五六百棵枣树,一年收多少粮食,进多少钱?少公子金福呢,还是个独苗苗,将来那家产还不都是他们小两口的!咱闺女要是进了王家的门,那可是跌进蜜罐罐、福洞洞里了,甜蜜一辈子,享福一辈子呀!再说,你们老两口还能少沾光吗?”
媒婆儿说得天花乱坠,说得程景儿心花怒放了。这一回,不必媒婆儿要酒饭,他倒主动让马氏安排酒饭了。
媒婆儿边吃边喝,同时,她没有忘了再咬程景儿一口:“不是我吹牛,要不是我这张嘴,你能攀上王家这样的富亲?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呀!”
“不会,不会。等事成之后,我重重地谢您!”
“怎么谢?”
“这……”
媒婆儿见程景儿犹豫,便自己张口了:“嘻嘻!你不用怕,我不会让你出血太多!这样吧:我给你家多争些彩礼回来,进十抽一;这不算亏你吧,你看怎样?”
“行,行!依您说的就是!”程景儿满口应承了。
程景儿满口应承了这门亲事,也满口应承了给媒婆儿的回扣比例。
媒婆儿去王家回话了。她在女当家面前,不免又是一番“如何难办”“如何费口舌”云云,而且直刺王家的短处:少公子囊揣!她有一张锋利的嘴,更有一双锋利的眼睛,她能发现双方的短处。她去程家,便先揭家“穷”的短;去王家,又先揭人“揣”的短。然后,她再给他们在对方面前护“短”,于是她护“短”有功了;最后,她再在两家之间进行一番取长补短,媒便说成功了。这样,既有护“短”之功,又有说成之功,双方的谢媒之礼就得加倍了。
女当家知道媒婆儿的心思,当下赏了几两碎银子,并答应事成之后另有二十两银子的酬谢,媒婆儿便欢天喜地了。
王家的酒饭,媒婆儿更是馋涎欲滴。女当家一边招待她,一边就把订亲礼和彩礼说定了。第二天,媒婆儿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程家。她自己的利益明确了,便不再故意拖延时间,吊两家的胃口了。
几天后,她便给程家送来了实货:一个金戒指、一对金耳环、一副玉镯子、三块绸缎料子,还有五十两银子。——这是王家的订亲礼。
程景儿夫妇看得眼花缭乱,喜滋滋地统统收纳了。
好东西他要收,好亲家他要攀,好闺女他要赚!
程景儿的“满口应承”和“统统收纳”像两根绳子,这两根绳子一拧起来,便成了一个圈套,一个套他女儿金环的圈套。
父亲开始套自己的女儿:“王家是买卖人家,有钱有地,好人家啊!”
“不!”金环叫着,避开了她父亲的套子,“可他儿子又傻又揣,我可见不得他!”金环坚决地说着,她忘不了那天拾枣儿时的情形,忘不了金福那傻乎乎的样子。
“胡说!人家爹妈都精明能干,儿子还能差了?”父亲步步紧逼,把女儿逼得哭了。
“爹!”金环一想到和那个傻乎乎的金福成夫妻,莫大的委曲就来了,眼泪便涌出眼眶流出来了。她知道金福的德性,她绝不愿意嫁他,可他也知道父亲那见钱眼开的德行,她很难违抗他的旨意。但她要抗争:“你不知道那是甚人,还恶心人呢!我怎么能嫁他?我不!”
程景儿见软的不行,便来了硬的,他“啪”地一拍桌子,恶狠狠地说道:“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这件事由不得你自己,反正我已经应承了,订亲礼钱我也收了,这件事就定了!”
“……”金环傻眼了,哑口了;面对父亲,也已经无话可说了。
她趴在炕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呜呜咽咽”的语言,是老天爷先天所赐的“天语”;她对爹无话可说,无奈中只得用这种“天语”,向老天爷诉说了。
当金环把这一情形告诉贵发时,他犹如炸雷轰顶,五内如焚,木然了。他担心的事果然来了,而且这么严重,这么快,这么无可奈何!他想不到,竟是资财万贯的王家要娶金环,竟是那个揣佬儿金福要从自己手中夺走金环!
乔贵发愤愤不平而又无可奈何:论本人,他自信比金福强一百倍;可论家资,他又自愧不如人家王家一千倍!论力气,他可以把金福摔成肉泥;可论财势,王家又可以把他压成肉饼!
金环在无可奈何地流泪,身为大丈夫的乔贵发也无可奈何地流泪了。
该怎么办呢?
带着金环出走吧?——他世上举目无亲,能投靠谁去?他家里拿不出十两银子,又能跑到哪里呢?——他无法出走。
把自己和金环的关系公之于众吧?——王家或许退亲,可程景儿能善罢甘休吗?他也未必能娶到到金环呀!再说,这么一来,村人们就会小看他一截,从此在村里就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了。——他不能公布。
……
金环的命运,在她父亲程景儿的手里掌握着;惟一的一点希望,就是说服程景儿了。他知道程景儿的为人,去说服他,只有百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希望。但无路可走,只有硬着头皮一试了。
贵发壮着胆子来到了程家。可程景儿自从收下王家的订亲礼之后,就不搭理贵发了,生怕他破坏了这门好亲事,哪里还搭他的话茬儿!
“景叔,我家是穷,可我正准备攒下钱开豆腐坊呢,等我开了豆腐坊就有了钱啦!再说,我和金环从小在一起……”贵发诚恳地对程景儿说着,快哭出声了。
“行了,行了!”程景儿拉着一张黑脸,不耐烦地打断了贵发的话,然后鄙夷地说道,“噢!等你攒下钱,再等你开豆腐坊!哼!开了豆腐坊就有了钱啦?做豆腐能挣几个钱!人家王家是买卖人,知道吧,买卖人!人家有万贯家资,你一辈子做豆腐也挣不下人家的一个零头!人家给金环的彩礼就二百两银子呢!你有二百两银子吗?后生!……”
程景儿的话如风如雷,而且字字带刺,句句有针。本来就胆战心惊的贵发,再也张不开口了;他被程景儿雷霆一般的话语轰得心炸肺裂,目瞪口呆,只有倒歇气,没有话了。
“反正这件事也挑明了,你以后也不要和金环接近了,不要因为你,再坏了俺家的这桩亲事!我丑话在先,你要再敢接近她,小心你后生的狗腿!”程景儿瞪着牛眼,恶狠狠地说着。
乔贵发被憋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憋着满肚子的委屈走出了程家,回到自己家里,往炕上一趴,“呜呜”地哭起来了:“天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爹啊妈啊,你们为甚生下我又不管我,让我受这么多的苦难和羞辱啊!……我的命好苦啊……”
乔贵发伤心至极,好一番抱头痛哭!
受了这场沉重打击,再经过一番号啕痛哭,贵发的脑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脑袋里原有的许多东西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只有程景儿的那句话像炸雷一样在他脑子里“轰轰”地炸响:
“你有二百两银子吗?……”
“你有二百两银子吗?……”
……
程景儿的许多话归结为这一句话,在他脑子里轰鸣着;渐渐地,经过多次的重复,又省略凝结为更简单明了的一句话:“你有银子吗?”
或者再省去一个字:“你有钱吗?”
你有银子吗?……你有钱吗?……你有银子吗?……
这句话像连环雷一样轰得乔贵发头晕脑胀,脑袋里什么也不能想了,只有“银子”和“钱”在脑子里翻腾着,盘桓着……
“银子啊!钱啊!——有了它,就连揣佬儿金福也能娶上金环这样的好姑娘;可没有它,我这个‘好后生’就说不动程景儿,就娶不上与自己相爱的金环……银子啊!钱啊!……”
乔贵发从小受苦受难,少年老成,颇知贫穷之苦,也颇知银钱的重要,但他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银钱有刻骨铭心的认识;他现在才真正尝到了没有银钱的尴尬、无奈和痛苦。
乔贵发在痛苦中重新认识着银钱:
银子啊!钱啊!一文钱逼倒英雄汉:没有钱,寸步难行,一事无成!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能吃好的,能穿好的,能住好的,能坐车骑马,能娶好姑娘,能叫人听自己使唤,能叫各种东西归自己支配……
银钱的用处太多了,也太大了!
正是:
买进卖出,御百货如统帅;走南闯北,行九州而通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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