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甚节日呢?——又是酒,又是肉菜,又是饺子!”贵发一边看着桌子,一边问。
“是你虎娃哥的生日。”妗子答。
“生日还年年过呢?”
“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那我怎么来了五年多也没过一次生日?”
“……”妗子惊愕了,这时候她才觉得出贵发话里有话,话外有音;再看看贵发的脸,却像有刺一样,扎她的眼神。她知道贵发是要反抗她了,但她从来没防备过,面对这第一次的反抗,没有反应了,只能目瞪口呆:“你……”
贵发见妗子答不上来,便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就因为我不是你王家的人,就因为我是没爹没妈的人,我在你家就不算人了?”说着说着,贵发就哭出声了,“过生日,给虎娃哥过,没我的份;上学,让虎娃哥上,没我的份;做衣裳,虎娃哥穿新的,我拾旧的。我十二岁就推磨儿,三四年了,可虎娃哥到现在还没推过……你们就这么不把我当人看待?”
妗子理屈词穷,无言以对。
舅舅只好当和事佬和稀泥了:“贵发,不用哭嚷了;要想过生日,以后到了你的生日,也给你过,这好说。”
可双方都不买他的账了,妻子恶狠狠地瞪他,嫌他不替她出气。外甥则斩钉截铁地说:“舅舅,没以后了!我不会再给你家推磨了,让虎娃哥给你推吧;我不会再在这个家住了!我要回乔家堡,要回我家!”
舅舅也傻眼了,他再仔细看看外甥,他忽然觉得外甥不再是孩子了,外甥成了一个大人!他低头不语了:他实在舍不得这个好帮手,舍不得外甥走;可转念一想,妻子对外甥也太不公道,外甥在这里也确实受屈受制。想来想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他就干脆不想了。于是,这位舅舅不语也不想,无是亦无非,视而不见,闻若未闻,似乎进入了超凡脱俗的境界,如同一位静功深厚的高僧,低头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呆如木鸡。
妗子早就见不得外甥,一听外甥的话,正想来个顺水推舟,恶狠狠地给外甥一句:“你快走吧!谁稀罕你呢?”可一想到外甥一走儿子虎娃就得推磨,于是又收住了这句恶狠狠的话;她心疼儿子呀!
这时候虎娃正坐在桌旁,缩着身子,缩着脖子,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仿佛屋里正飞舞着刀枪剑戟似的;他两眼不敢旁视,只是规规矩矩地盯着桌上的酒菜,如同一个非礼勿视的君子。父母多年的娇生惯养,先生多年的“书曰诗云”,使虎娃越长越像一只羊羔了。
妗子看了一眼儿子,不敢恶狠狠地顺水推舟了;但她究竟不能把“恶狠狠”的恶气咽回肚里。于是,她来了个恶狠狠的欲擒故纵:“你走吧!——刚能做些活计就要走!就不说你白吃白穿多少年?——你要走,把这几年的饭钱留下,把这几年的衣裳钱留下。”
“饭钱衣裳钱?——既要算账,那我还要工钱呢!自从外公死了就是我和舅舅做豆腐,一年赚几十两银子,给过我一文钱吗?就是扛长工,白吃白喝一年,也得给三五两银子吧?三四年了,还不给我十几二十两银子?一年能吃多少?三二两银子管够了。”
妗子想借算饭钱拴住外甥,外甥却借她算饭钱算起了工钱;算来算去,妗子被外甥算住了,傻眼了:她再少算,也得给外甥十二两银子!
贵发知道妗子不会让他带走这么多银子,他也无意纠缠饭钱工钱,他只是想离开这里,只是想尽快回乔家堡。于是他来了个舍大取小:“十二两银子,把十两舍了,只拿二两零头够眼下零用就行了。”
妗子怕这个逮便宜的机会丢了,便来了个干脆利落:“家里没正好的银子,给你两吊铜钱吧!”
于是,刚满十六岁的乔贵发告别了外婆家,告别了舅舅,抬腿走出了东观村,走上了回乔家堡的路。
他背着一卷破旧的行李,盘着两吊钱,在归乡的路上兴冲冲地走着。时值仲春,柳树发芽,小麦返青,风和日丽,天高地阔!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自由舒展劲儿,时而望高,时而眺远,时而快步,时而漫游,像一只出笼的鸟,又像一匹脱缰的马……
一会儿功夫,他终于走上了乔家堡的土地,顿时,一股人亲土亲的亲劲儿油然而生:这就是俺村的土地!他望着家乡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一垄一畦,就像自己家里的一样亲切,他终于回到了家乡!——从东观到乔家堡也不过是五里的路程,但他却走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走了漫长的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
他远远地望着枣树丛中的村庄,像是一个孩子见了久别的母亲,激动兴奋,心如海潮,泪如涌泉。
他“吧嗒吧嗒”地走在家乡的土地上,足下暖暖的,软软的,亲,热,舒展,像一个小婴儿赤足踩在妈妈的肚子上戏耍。
乔贵发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了自己的祖屋!
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样宜人,那样舒心,那样美好,那样清新;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充满了信心。
正是:
脱缰天地阔,归乡日月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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