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我想回家!”

每每受了委屈,小贵发便向外婆吐出自己的心声。这个家里只有外婆亲他,他只有向外婆吐露心里话;也只有外婆能听他的心里话,然后再给他一点点安慰。外婆是他妈妈的妈妈,他的妈死了,他没有了母爱;他只能从外婆身上得到一点点隔山探海的母爱……

外婆给外孙子只能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用手摩一摩外孙子的头,用话暖一暖外孙子的心……她只能给外甥一点小而少的关心,因为她只有一点小而少的权力。家里的人事经济大权,她的老汉掌管;家里的衣食杂用小权,她儿媳妇掌管。——一个管了“大”,一个管了“多”;她的权力就剩下了从丈夫和媳妇手里漏下来的那一点点“少而小”了。

但是,就这点点关心也没能坚持多久。不到两年,外婆去世了。

小贵发又失去了这个家庭中最亲他的人,他更孤独了,也更凄惨了;他落了许多的泪,为曾经亲他的外婆,也为他自己……

不久,外公竟也去世了,距外婆去世不到半年!——是受了他一辈子气的外婆拖他去了?还是他的气憋了半年没处撒,追外婆去了?或者是,失去方觉得可贵,觉醒后赶快去向妻子忏悔去了?再就是:在儿媳妇手下度日如年,把寿数提前享尽了!

小贵发没有像哭外婆那样哭外公,他怎么也哭不成那样!一想到外公就是凶眉恶眼的训骂和凶神恶煞的责打,他哪里能哭出来?他倒是暗暗地有几分庆幸:他再不用看那样的凶眉恶眼了,再不用受外公的训骂责打了,再不用害怕外公了……将来舅舅当了家,肯定不会像外公那样凶狠。

舅舅是一个和蔼的人,从来没有训骂过贵发,倒是常和他玩一些游戏,从中得到一些儿童般的情趣;从他身上,小贵发则似乎能得到一种“大哥哥”的爱护。——小贵发希望这位和蔼的舅舅、有趣的“大哥哥”能接掌外公的经济人事大权。

舅舅与外公迥然不同,而和外婆相像:心地好,性格好,脑筋慢。由于脑筋慢,他就干脆少动脑筋,而乐于听别人的脑筋指挥,他听外公的,也听媳妇的。由于性格好,没脾气,外公的脾气常往他身上撒,他媳妇的脾气也常往他身上撒,于是他不劳而获不种而收,他身上反倒有不少他人“劳作”出来的脾气,似乎成了一个坐收“田赋”的地主。

舅舅继承了父亲的性别,却继承了母亲的性格。

后来的结果出乎小贵发的意料之外:不是舅舅,而是妗子继承了外公的经济人事大权!

对此,小贵发的小脑筋百思不得其解:舅舅是外公的儿子,倒不如媳妇了?舅舅是一个男人,倒不如一个女人了?……

小贵发的小脑筋还看不透世情:权力的归属,并不认性别,只认性格;并不认性别的男女,只认性格的强弱……

小贵发的愿望没能变成现实,使他很失望,也很疑惑:这个家里,怎么总是最能训骂我的人当家?过去外公外婆在时,外婆亲我,外公恨我训骂我,是外公当家;到了现在,妗子恨我训骂我,舅舅对我好些,结果又是妗子当家!——莫非,谁能恨人训骂人,谁就能当家?!

外公的死,没能改变小贵发的命运,他仍然得在磨坊里推磨、拉磨,拉磨、推磨……磨必须在磨盘上不停地转,他的脚必须在磨道里不停地走……一点一点的豆汁从磨缝里流出来,流在磨盘上,流入木桶里;一滴一滴的汗水从小贵发身上流出来,流在脸上,流入磨道里。——磨如人,人如磨;磨像推磨的人,推磨的人又像磨……

小贵发在磨道里成长,身子长大了,力气长大了,饭量也长大了。他成了一个大孩子,成了舅舅的得力帮手;他心灵、手巧、力气大,无论算账,做技术活,或扛苦力活,都成了一把好手!他做豆腐的技术和舅舅不相上下,力气比舅舅小一些,可算账又比舅舅灵一些;取长补短,他与舅舅几乎是平手了。

十三四岁的小贵发由于个子高,力气大,能做活计,在舅舅眼里像一匹马驹儿,颇受喜欢:眼神里常有赞许,语气中常有赞叹。小贵发的劳动环境大大改善了。

可是,在个子高、力气大的同时,他的饭量也大了;在能干活的同时,他也能吃饭了。于是,他在妗子眼里又成了一头贪吃的猪:“娃娃家,这么能吃!——像个猪儿一样!”每每看到小贵发狼吞虎咽地吃饭,管家做饭的妗子就心疼得咬牙切齿,就憋不住在舅舅的耳旁唠叨,“照这样吃,还要把咱家吃穷呢!”

“人是骨头饭是铁,不吃上东西,怎么能做活计?”——舅舅想这样反驳妻子,但只想了一想,没有反驳出声来。他只能到此为止:若不这样想,他对不起外甥;若果真这样做,他又惹不起妻子。正由于这“想而不做”,使这位做豆腐的舅舅,或简称为豆腐舅舅,既像一位善于“想”的哲人,又成了一位和平先生,或俗称为和事佬儿,能经常与妻子之间保持一种“和为贵”的气氛。

舅舅“和为贵”了,外甥只得“忍为高”了。在磨房里,像马驹儿一样被舅舅驱使;在饭桌上,又像猪儿一样被妗子对待:粗粮是他的,剩饭是他的,没饭也是他的。每顿饭他最后吃,如果这顿饭做的少了,他第二顿再补;如果这顿饭做的多了,他第二顿再吃。好在豆腐坊不缺吃的,或豆腐干,或豆腐渣,或好或赖,能偷吃些儿填补肚子。——他像马驹儿一样能受苦干活,就让他像马驹儿一样出大力受苦干活吧;他像猪儿一样能吃,就让他像猪儿一样将就着吃吧!舅舅和妗子异曲同工:因事制宜,顺其自然。

力气大,就像马驹儿一样使唤;饭量大,就像猪儿一样对待。这还不算,由于小贵发脑筋好,妗子又把他当成了“偷儿”!脑筋笨的妗子总担心被脑筋好的外甥算计,她总以为人有了好脑筋就是用来算计别人的,她总拿自己的心去度量别人的心:他会偷卖豆腐,他会偷卖豆子;收豆子他会以次充好,从中得利;卖豆腐他会卖多交少,中饱私囊;他会偷吃豆腐、豆腐干……于是,妗子对这位脑筋好的外甥处处设防:豆腐、豆腐干一做出来,就赶紧搬到自己家里;所有卖豆腐收黄豆的事,都不让外甥沾手;间或,还偷偷地去检查外甥的房间。

可怜的小贵发,连他的聪明也错了!

终于,在小贵发长了个子,长了力气,长了饭量之后,又长起了自尊心!于是,他忍无可忍了。

“我要回家!”

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千百次地出现之后,又一次出现了;而这次,他不仅仅是想而是要做,要实施。他已经有能力使自己的想法变成现实了。

有了这个想法,小贵发的胆子也大了。他过去是害怕妗子找茬儿刁难,现在却是希望妗子找茬儿,或专门给妗子留茬儿,或者反过来,去找妗子的茬儿。他要借“茬儿”和妗子摊牌,他要走人!

刚刚进了十六岁,刚刚过了这一年的正月,贵发便找到了一个“茬儿”。他没能等到妗子来找茬儿,由于多少年来被找茬儿,贵发似乎修炼得已经没有茬儿让妗子找了,专门留茬吧,又不习惯;反过来,若去找妗子的茬儿,却俯拾皆是。这样,贵发为了不失过年后、春播前这个良机,他便主动找了这个茬儿——,二月的一天是表兄虎娃的生日,妗子兴致勃勃地包了许多饺子,备了若干酒菜,给儿子庆贺。贵发见到这情景,心中就不是滋味儿:表兄的生日年年如此,可自己的生日呢?自从来了外婆家从来没给他过了一次!要在往年,他就忍了,就忍气吞声地把这顿饭吃了;可今年,他忍无可忍了,他要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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