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韩榭早早就来了。他到这里的时候,夕阳的最后一瞥才从瓷砖桌上划过。
桌子上摆着几样装在食品袋里的菜,袋口敞开着,全是凉菜却有荤有素,堆堆叠叠却排列得很齐整,几乎占去了整个桌面。四个桌角上,各放着几双一次性筷子和几包中华烟,一包打开的已经只剩两三支了。被蹬倒的那几摞子砖头已经码成了七个板凳,上首一个,其它三面各两个。
一丝风带着暑气吹过,喝饱雨水的榆树枝在头顶上轻柔地摇曳着,把月光切割成斑斑点点,洒到地上放着的几箱乌苏啤酒上。
韩榭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对“黄萝卜”们居然敢不守时的行为低声咒骂着,扔在地上的每个烟屁股里面好像都吸饱了骂声。
有几回,他好像隐隐约约从“黄萝卜”们该来的方向听到了笑声,可是跑到路边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但笑声好像真的听到了,韩榭也知道“黄萝卜”们笑的就是自己。他们笑的时候,自己的形象就在他们脑子里充当着笑料。他们可能在笑自己的小眼睛,笑八字眉,笑自己说话的声音,也许还在笑自己引以为豪的疙瘩肉呢。就像朝圣的信徒在荒野里祷告一样,眼前虚无,但脑子里得有个神的形象。如果想到的形象是慈祥地望着自己的神,或是准备用神手抚摸一下自己灵魂的神,那脸上的表情、磕头的动作便更加虔诚了。
“该死的黄萝卜,你们就使劲笑吧!”韩榭忿忿地边想边嘟囔道。
最好让他们笑的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上不了班。如果“黄萝卜”们愿意,韩榭愿意把自己的相片裱糊几张挂在他们的床头上,让他们看着笑。
哼,笑吧,笑吧,笑不见得就是坏事。它是精神里的糖,吃多了腻歪,但偶尔吃一点总是愉悦舒适的。那些被人嘲笑的明星,也没见哪一个羞愤的寻了短见,反而越笑越红。何况,自己的那点疙瘩肉,小眼睛,以及一两个谄媚表情,和明星的笑料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路上传来了脚步声,韩榭猛地抬起头,看见“黄萝卜”们已经快走到他跟前了。整整齐齐的六个,映在月光下显得更黄了。
韩榭赶紧跳起来,扔掉手中的半截子烟迎了上去,脸上依旧是专为“黄萝卜”们准备的笑容。
“哎呀呀呀,大哥们可真辛苦啊,这么晚才下班?小弟在这里等好久了,想着就是等到天亮,也要把大哥们等来呢。”
大家停住了脚步,望了望桌子上的菜,又相互望了望,一时间谁都没吭声。
韩榭脸上挂着笑,见大家都眼瞅着一个四十多岁年纪的小个子不说话,这才感觉到今天“黄萝卜”们有点不正常。来的路上静悄悄地像鬼似的,幸亏自己刚才想着心事没有咒骂“黄萝卜”,否则他们肯定会听到自己咬牙切齿地咒骂声。
见几个人站着不动,韩榭又热情地招呼道:“来来来,大哥们赶紧坐呀。兄弟我准备的有点寒碜,不成敬意,大哥们担待,担待。”
说完,又走近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黄萝卜”们,接着说道:“哎呀,看大哥们辛苦的,这满身满脸的土。”一边说,一边走到老苟跟前,抬起袖子帮他搽沾满土的半边脸。
老苟又羞又气,那是他刚才为了准确判断敌情而贴在地上的半边脸。几个人相互瞅瞅,这才发现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土,从领口往下一直到鞋尖尖上,有两个人下巴上都是土。
韩榭搽完了老苟脸上的土,转身帮王吉栋拍着,说:“哎呀呀,看把大哥们糊的,今天是下井去了吧?”
几个人尴尬地愣站着,此刻好像反倒成了兔子的俘虏,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韩榭表演温情的开幕式。
被韩榭一拍,王吉栋这才从尴尬中醒了过来,赶紧一推韩榭的手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其他几个人也从尴尬中醒悟过来,纷纷拍起了身上的土。
身上拍干净了,韩榭见大家还是没有要坐的意思,便拽着王吉栋的胳膊,把他往右侧的第一个砖墩子上拉。几次交锋下来,韩榭已经判断出王吉栋就是“黄萝卜”们的头。
王吉栋愣了几秒钟,走过去坐了下来。其他人看见班长坐了,也在韩榭的指引下分别坐在砖墩子上。
老苟气的双手发抖,感觉那句“龟儿子们”已经从嗓子眼跑到舌头尖尖上了,便咬紧牙闭着嘴,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不动。哎呀呀,这群无组织无纪律的龟儿子,难道之前轰轰烈烈的计划,被兔子的几句甜言蜜语就瓦解了?兔子就在眼前,大家为什么不抓呢?虽然只抓住了一只,传出去也是让兔子全军覆没的战绩呀。
尤其让老苟感到愤恨的是软骨头的班长,完全目无指挥,居然率先掉进兔子的温柔陷进里了。一阵风吹过,老苟仿佛听到班长的节操正顺着衣襟刷拉拉地往下掉着。
韩榭已经在上首的主位上坐了下来,见老苟还站着,连忙又站起身子,指着老苟问王吉栋:“这位大哥贵姓?”
班长扭头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老苟,淡淡地蹦出一个字:“苟”。
“狗…狗…...”
韩榭一时没明白过来,以为班长是在开玩笑,便笑道:“哈哈哈,大哥幽默,幽默。”
老苟的脸色更阴沉了,额角上的血管好像都要从皮肤里爆出来。他气哼哼地快速给韩榭解释道:“哼,我是姓苟的苟,不是看门狗的狗!”
两个字发音都一样,人群哄笑起来。
韩榭明白了,他强忍着笑,走过去挽着老苟的胳膊把他往班长身旁拉。老苟先是扭捏了一下,看到大家都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觉得“节操”二字可以暂时搁下了,便走过去坐在了班长身旁。
韩榭走到首位坐了下来,一边用打火机“嘭、嘭”地开着啤酒,一边自我介绍道:“小兄弟我姓韩,叫韩榭。嗯…,不是一泄千里的泄,是木后面一个射的那个榭…...”。
“哎哎哎,你是要泄还是要射我管不着,啤酒也不喝!癞…...来问你几句话我们就走了。”王吉栋没好气地打断了韩榭的自我介绍,人群也跟着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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