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时冥冥中不知何人叫道:“哪里来的酒鬼!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就平地里卷起一团白烟,伸出一条桃枝杖来,直望张执斌臁儿骨打来,却不期正中了他的下怀。
张执斌见土地现身,换手接了瓦盆去,抢上一步,既躲过桃枝杖,又往那白烟里劈手一揪,扯出一个花白须发老人来,但见他头顶老人巾,身穿粗布衣,腰系素旋子,脚踩旧芒鞋,吃了一惊,瘫坐在地上。
张执斌把瓦盆放回原处,笑吟吟叉手道:“土地公开罪了,你不必怕,我是清源妙道二郎显圣真君下世,今撞上一桩晦气事情,惹了玉帝不喜,落在凡间黑水河省滨江府三家窝堡,不能够回天廷,今番教我赚开了日值功曹,屏去六耳,正有话问你,你莫顾忌,只管着实告来。”
土地上下相了他一回,见他眉宇间果有上神大圣气概,颤巍巍起身拜道:“真君请了,人道是二郎杨戬久居灌江口,怎么落在我们关东来了?”
张执斌听了便恼:“什么杨戬!你也是积年的老神仙,竟不知我显圣真君名号?吾俗姓赵名昱,说不得赏你几个栗暴尝尝,好教你认得!”
土地闻言大笑再拜:“真君慢打,真君慢打。此间原是女真地界,满珠国无道,失其鹿,此地始有汉民,俗尚淫祀,而上宫宝刹却少,真道不传,因此只知有杨戬,少有知赵昱者。真君托凡下世,改头换面,不能就认,小老儿聊作一试耳。”
张执斌道:“休说闲话,我且问你,我今落在凡间,这事你知道么?”
土地道:“前些日子,小老儿自他方地祇口中倒是听见一些声息,说二郎真君现今落在我们黑水河省,天上降了法旨,教此地一应大小鬼神,是你召唤,一概不许理会,谁理会了,教雷霆都司捉拿去诏狱里,自有话说。怎料真君广有谋略,今教小老儿不理会也理会了。”
张执斌闻言吃了一惊,心想:“这玉帝直把事情做绝!”道:“圣上教你也不许理会我么?”
土地笑道:“真君岂不闻我等地祇,若按天律,须以比年之期,到省城城隍处述职。此间名为扎松阿山,一带杳无人烟、深山穷谷之处,我等年年旷班欠勤,省城并无一人前来过问,与城隍尚不相通,遑论天廷乎?小老儿若领此法旨,又怎会把真君当面不识?那时就是借我十个胆子,真个教真君把我香火堂打了,也万万不敢出来面见。”
张执斌自思:“这便是了,此间正是他玉帝老儿鞭长莫及处!”又问:“如此甚好,我且再问你。”
土地笑道:“真君不必再问,非是小神托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违忤真君,争奈小神居于山陬僻野,官卑职小,上不通天下不通地,委实不知内情,恐也无可奉告,实是爱莫能助。”
张执斌道:“不妨事,正是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今有一件别人都做不得的事,特来央浼土地老爷。看看又是一年中元之日,待阴司放了假,百鬼还阳,不免有一两个在此过路的,你且悄悄向他打探些地府的声息来,好教我知天意如何,再作区处。”
土地忙再拜推辞:“这个却行不得!想小老儿三世积德行善,始挣得此间一个芥子儿大小土地做做,似真君有千年的道行,犹有今日,万一中间有个一差二错的,教圣上知道,怪罪下来,小老儿可担待不起,还望真君恕罪,此事绝不可为。”
张执斌见他断然回绝,绝知此事已没了半分光景,不免有些恼丧成怒,道:“就是要怪罪,也该有个一捉二拿、三拷四问!只把人似此打撇,是何道理?我是问天无路、告地无门!真个教我做了凡人,糊涂油蒙心,过这一世么?”
土地笑道:“真君息怒,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天上的神仙做不得,落在人间,兴许便遭遇一段好因缘,把人伦之乐也享上一享,不亦美哉?”
张执斌道:“什么因缘,尽是些没头的孽缘!你这棺材楦子,能出力时便出力,再与我放屁喇撒,便休怪我这一对拳头不知敬老怜贫!”
土地笑道:“不敢不敢。只不过真君直说起问天无路、告地无门,倒提醒了小老儿。也亏真君洪福,托生在我们关东,此事便不作难了。小神有一十六字偈子,曰:
众妙虚玄无寄处,狐禅外道有冥机。
到头骸骨作鞭锏,终究褴襂换羽衣。
真君切记了,日后或有裨益。”
张执斌心里默读,不晓其意,求土地为他开解,土地笑道:“此乃玄机隐语,本宜自参,只不过勉修正道千年苦,谁肯转投外道来?可怜真君一片丹心,指你一条明路。你且循此小径入山,到头见一大路,走大路往山顶去约莫三五万阶石级,于路见一座破败庙宇曰‘灵台观’,那里自有开解之处。”说罢把面一掩,化一团白烟,钻入地下去了。
真个是病正急时乱投医,张执斌无奈何,牵过了马,将信将疑上山去了,行到半路,天近黄昏,自思:“是我莽撞了,若在此间遇上什么毒虫猛兽,凭这副肉体凡胎,如何逃得性命?”转念一想:“也罢,死则死矣!教无常鬼拘去,解到森罗殿上,我与那秦广老儿自有分晓,也免得蒙在鼓里,受这份没头的窝囊!”
正想时,忽听山顶处打一声呼哨,四下里山谷皆应,大呼小叫,张执斌大惊:“苦也!这个比毒虫猛兽更凶!那挨刀的老狗,敢来害我,若逃得命,定把你香火堂拆了!”便翻身上了马,就大路上掉头下山,一时心急,便错过了来路岔口。
闻生没死行不多时,眼前一座三天门,门楣上栓着头颅数颗、肋条几扇,膏血沥尽,早风为干货。
张执斌见了,未敢停蹄,少时便到二天门,门阑上钉着几条胳膊、大腿,鸦餐犬啮,悉曝为白骨。
张执斌见了,急急促辔,未几便到一天门,却见门柱上绷着几张人皮,眉发、毛孔、面目皆历历可辨。张执斌心里慌张,频频加鞭,却不期径走入一处隘角,当路一片戍栅、拒马、横木遏住,急带住马时,四下里却钻出二三十个强人来,但见:
雾锁青山影里,杀出一伙没头神;烟迷绿树林边,滚来几行争食鬼。人人凶恶,头巾都戴茜根红;个个狰狞,衲袄尽披枫叶赤。缨枪对对,围遮定打家劫舍的小魔王;哨棒双双,簇捧着谋财害命的真太岁。平日里,坐地便讨买路费;登秋时,下山也收太平粮。
却看众强人刀枪齐举,翻滚取来,只得掉头又上山去,走过一天门时,却不提防左右路边一拽,拽起一条绳索来,就马背上荡下来,跌落在地,五内俱碎,口鼻流血,不省人事。
一众强人牵过了马,围拥上来,就怀里腰间摸摸索索,交头接耳:“这厮一副红红白白面皮,骑匹好马,怀揣些宝钞、银钱,不像忍饥受饿的人,如何却穿一身补绽衣服?”
“这厮生这样一副精致面皮,便跌杀了,实是可惜,不免解上山去献与娘娘,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俺观他不时就死,解到了也是一具死尸,不如这样,银钱你们分了,好马献了娘娘,把死人归了俺,俺且趁热消受他一番,也不枉他生这副皮肉。”
“你这兔子好一张淡嘴,想得倒美!岂不知娘娘有三粒吊命金丹,可救他命?你死了这条心,娘娘也是个爱美爱色之人,遇着好男子,几时也轮不到你。”
众强人商议定了,抬张板门担过了他,直解上山头灵台观中,三清殿上。却见把那九品莲台上三清泥胎一一推倒在地,那娘娘便自坐了莲台,使一面销金宝帐挂在头顶,影影绰绰遮了面皮,且看她:
五佛毗卢顶戴,九霞羽氅婴肩。
非僧非道也非仙,禅诵也将丹炼。
左仗铜钱法鼓,右持藤葛鸣鞭。
贪饕贪利也贪欢,左道旁门冠冕。
众人朝上拜了三拜,备说详情,那娘娘睁杏眼却看,见他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果是一个美男子,不期他却在眉宇中暗藏些神仙气概,便教左右扯开他衣襟,相了一回,只见他前胸有七枚黑子连作北斗七星状,心口依稀隐起一块入星骨,笑道:“孩儿们,好造化!唤尔等出去剪径,竟请回一尊活佛来!”便把手中拂子一招:“报马灵童,且把俺金丹将一粒来与他活命!”
堂后应声走出一俊俏童子来,头挽双丫垂髫髻,身穿水田百衲衣,这便是出马仙中传堂仙家黄小跑,原本是一条黄猩子修成了人形。却见手里捧一个钿匣,打开来,内里撒一层玉屑,上面摆三粒金晃晃丹药,取出一枚,自纳嘴中嚼碎,与他口对口饲喂了,灌一口酒,顺一顺胸膛,直咽下肚,不时便有喘息,促眉张口,喃喃讷讷,愈觉妖冶动人。那娘娘又细观了一回,笑道:“此子尚是一个处子,未教走了元阳,正是一腔白血,没半点的红。”
强人道:“我还道他鼻中跌出一把鼻涕,原是流出白血来。”
娘娘道:“这正是不曾溜了骨髓的童男子,正合与俺配个雌雄!孩儿们,把他剥脱刷洗净了,送到俺的寝殿来!”
毕竟张执斌这一遭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