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二郎显圣真君托生在关东三省黑水河等处承宣布政使司滨江府一户张姓保正家中,谁知一下生,顶一头青郁郁翠羽也似胎发来,出生时金光满屋、香气绕梁,直把房中收生婆、大小丫嬛都惊一跌。
原来秦广王见黄头厮顶一头垂髫黄发,便叫他下世也生一头金黄发;见郭牙直铁幞头上系一条大红抹额,便叫他下世生一头猩红发;见二郎真君三山帽里簪一顶青玉芙蓉冠,便叫他下世生一头翠青发。又各使他们胸膛上生七枚黑子连作北斗七星状,脊背上生六枚黑子连作南斗六星状;又各各安排下祥瑞异象,好叫他们日后在凡间相认。
却说这个张保正家,家主公名唤张亨,本是累代贫农,在他爷爷那一辈发迹,从军抗倭,百战有功,移籍省城外三家窝堡。到他这辈,以其为人公平正大,仗义疏财,兼晓文字,便做到村中一个乡约地保,诨号“枪牙铁面”,比及中年,人皆改口唤“铁面张保正”,直到五十三岁,乃得此一子。
却说真君托生下来,头顶青发,众人皆惊,以为不详,劝夫人一弃了之。张保正见了,看他眉清目秀,身被异象,目为异人;更兼老来得子,心中不忍,便独排众议抚养下了,当晚教夫人移到月房坐褥,教奶娘抚养真君同居。
真君自寻思道:“如今裹在襁褓之中,腿不能踢、手不能抬、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七日方能开眼,五月始得咿哑,半载才尝粥饭,周岁学语学步,两年学尿学屙,五岁能担能提,此时犹不得自由,真个是度日如年,教人怎生能捱?更不知郭牙直、黄头厮二人托生在哪里,是何情形?灌江口来无上使参问?森罗殿是否安排周全?桩桩件件,令人悬心吊胆,我是有苦也难言、冷暖竟自知!”
似此苦捱到周岁,张保正安排真君抓周,摆布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尽有之物,要试他将来志趣。真君打眼却看,不是笔墨印篆,便是算盘脂粉,更无一样合他的心意,便呀呀爬到大门前,门脚绦环板上雕琢士马交战图,他便摸那武士手上三尖两刃刀来。老仆小厮见了,都拍手贺喜:“此子有先祖遗风,正是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可喜可贺!”
保正看了却不甚喜,道:“目今四海承平、宇内涤荡,三十年来并无戎事,有此志趣虽堪夸,日后却苦无施展之处。”
真君闻言,心自知了,又爬回去,捉了一支笔来,保正这才喜逐颜开,与他取名为“张执斌”,期他手控文武二器,执刀枪可封候拜将,执书卷便纡青拖紫。
正是一向小心教养、仔细培植,直到十四岁上,生得龙眉凤目、丰准朱唇,银盘也似一张面皮,好一个俊俏后生,人见则美、有口都夸,人送诨号“青头儿”。
争耐偏偏却不爱弄文墨,只顾搬弄礩石、刺枪使棒,张保正千般说不得,只好请来一位教头教他开手。择日见了面,闻说他平日便自练几路枪棒,教头便要与他较两棒看看,张执斌哪里把他看在眼里,实是意慵心懒,只是推不脱,被小厮们一哄拥到打麦场上,保正便在大柳树下坐地,看他二人使棒。
张执斌心底虽然不伏,唯恐便胜了他,一来全没些个长幼体面,不大好看;二来惹人奇怪,便不曾使出手段来,懒懒地使个门户。那教头看他懒懒散散,料他眼高性傲,便一心要立威,日后好打熬他,便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喝一声,挥舞滚将入来,但见:
十里八乡名教头,三村四铺俊后生。名教头好似水晶宫里拔神珍,俊后生宛如阐教座下传金宝。名教头立威,棒来似连根飞怪树;俊后生逞强,棒去如遍地卷枯藤。有上有下,一对岩前争食虎;或来或往,两条海内抢珠龙。
二人战不十二三合,张执斌渐渐力气不佳,寻思道:“平日举礩石时,每每便觉力怯,想此身毕竟只十四五岁,一副肉体凡胎,更兼从未打熬膂力,也是当然。这厮棍法远不能胜我,只凭他方刚力强,我便敌他不得,如此下去实是弄丑,看我使个七十二神通大力变,还他些儿颜色瞧瞧。”
想罢望后一退,左手在背后偷偷掐了诀,口里念咒,教头赶入一步,把棒望顶门劈将下来,张执斌见势,用棒架隔。不期一棒下来,双膀怯力难支,吃他打下肩头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小厮们急急来扶。
教头撇了棒,穿了衣,走到柳树荫下,眉头不展,保正见他颜色铁青,问道:“敢是娇儿天资鲁钝,不可雕琢?”
教头道:“非也,令郎不知在何处学来几路棒法,甚是利害,若非他气力不支,险些儿不能胜他,俺道他只是年轻气傲,原来非同小可,不似个门外汉。”
保正不晓枪棒,闻说也是怪:“他从小爱读些武经兵书,许是书上得来的罢。”
教头感叹道:“若是无人点拨与他,竟在书中得此境地,想来只能是天赋使然。若如此说,令郎恐怕是不世出的武学大才,在俺手下,生恐耽搁了他,枉却保正一片厚爱。汗颜无地,只得请保正另聘高明,容俺告退。”说罢叉手敬礼,自打麦场那头走了。
保正知情,又喜又忧,喜的是娇儿小小年纪便有此本领,忧的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教头教他不得,何处再寻名师与他?告与夫人,夫人也大喜;告与邻人,口口夸羡。张家上下无不欢欣,只是恼坏了张执斌一个,腹内殴气:“是我多年不使神通,不知掐错了诀还是念错了咒,竟输给这路幺么小儿,有何面目!”
回到偏院,直在院心来回笃磨,下人们都不知他气些什么,胆大的来劝,教骂走了,再无人敢近前。正是越想越气,去枪架上捻了一条杆棒在手,望院心百年葡萄老根上拦腰一棒,只听扢叉一声,那树落些儿叶子,毫发无伤,却把自己一对虎口震得生疼,张执斌愈怒:“你这践土食毛的梗莽也来欺我!今番说不得把你挥作两段,泄我心头之恨!”
说罢口里念咒,又掐大力诀,圆抡黄桑棒又是拦腰一棒,只听扢叉一声,那树落些儿叶子,却把自己一对虎口震得裂了,冒出血来,又是不灵,这才隐隐有些惊愕,忙把七十二般神通一一使来,却不想:
要担山来山不走,要断水来水不分。要吐焰时空张口,要祷雨时白坐禅。孤俦寡侣,盖唯其乏术分身;顶天立地,竟只缘无处遁形。频催大力诀,改不了腰膂软软;攒运覆射法,只觉得脑袋空空。聚兽调禽飞走不顾,驱神御鬼天地不闻。千般神通俱竭尽,万丈豪气并泯亡。
张执斌悚然大惊,坐立难安到二更,看看贴身小厮俱已睡熟,便偷偷走出卧房来,到僻静处点了三支香炷,踅入神堂去。只见堂上朱漆渗金神厨中端坐三清金身,前面摆一张大供案,案头堆满烛台贡献,案下罗列蒲团木鱼。
张执斌入来,掩了大门,又闭了神厨门,不敢挑灯,借着月光,在书槅子上取下一组画轴来,摊开锦帙帷,择出一轴来,支起玉鸦叉,把画挑起,原来是一轴《监门清源妙道真君像》。便掇来三清香炉,上了香,就蒲团上跏趺,心里默念道:“近来庙里可有上使过来参问?问了什么?如何答覆的?”不想并无回声,心想道:“怪了,前些日子尚且有问有答,只说灌江口一概如常,这才半个月过去,怎的便不则声了?”
悸悸地沉吟半晌,又在书槅子上取下一组《水陆十王图》中秦广王一轴,挑起来,上香打坐,心里呼唤秦广王名号,也无答应,始知此事恐已有变数,只觉毛发皆竖、恶寒阵阵,急忙遍问了满天神佛,怎料并无一个应他呼唤,正是:
真武翊圣皆闭口,天蓬天猷竟缄唇。玄坛翊灵并合喙,五显崇宁也收声。陶张辛邓,行云布雨只顾匆匆而来;庞刘苟毕,飞电歘雷尽管促促而归。四值功曹,个个熟视无睹;六甲神将,每每充耳不闻。天阍前,青龙白虎俯首慎立;御座下,神龟灵蛇垂眉谨伏。居极乐土,是塞犍陀推脱辞;做胡天神,是毗沙门假借语。
张执斌自觉道:“观此情形,难保秦广王把事做拙,圣上俱已悉知了,着人于法身贴了封皮、盖了禁印,使我神通无验。怪只怪在一不着人勾唤、二不遣将捉拿,只教满天神佛置我于不顾,是何道理?多应有心周全我,说不得改日沐浴更衣、肉袒负荆,径到玉帝驾前自告便是了,实是弄巧成拙、撒尽面皮!”发了一叹,将一切照旧,回卧房歇下了。
好这一夜,左右翻覆难眠,苦苦待到天明,揲蓍问卜,选择吉期,预使人教万圣宫谢却香客,斋戒三日,家中问他,只推说还愿。到那日绝早,香汤熏沐,换了一身新鲜布衣,脚下穿上麻鞋芒履,两个轿夫抬着,七八个都管小厮跟着,一乘轿径上万圣宫去,于路无话。
却说在山脚下落了轿,一行人直走到棂星门下,看看往金顶还有一二千阶山路,便教一干下次人等在此等候,不许随从。正是出门在外,谁敢违他?只教他一个人上山,直上金顶去了。进来山门,与住持道众都见了礼,一众人互作客套,径到了玉皇殿前,张执斌自先跳入来,住持道众正欲跟随,却被他于内掩了门,内里的也都赶将出来。住持念张保正是宫中头一位檀信,只得依他,也不过问,教各各都散去了。
张执斌见都走了,便就玉皇上帝金身前焚香跪拜,言辞恳切非常,仔细忏陈一回,却不期全然无人应他。
于是五体投地再拜,再将衷情苦告一番,又是不答。
无奈何,朝上三拜九叩,再三苦告,仍是杳无回声。
见玉皇再三不宥,叫道:“若丈丈仍是怪罪,我便在此不起来了!”说罢叉手长跪,直到白日西垂、万家灯上,看看是宫中做三堂功课时,家中着人找上棂星门来,随从又找上玉皇殿来,这才劝回家去了。
待下山时,自金顶冉冉悠悠升起一团彩云,直飞上十一二丈高空,摇摇摆摆跟定轿子后面,风吹不走、雨泼不散。
张执斌看见了,认得是日值功曹云头,心里已有愠气:“这玉帝老儿,既不肯听我分说,何必着人于高处监看?又要绝地天通,又教天人相知,是何用意?敢则是还在气头上,故而不宥。只不过我纵有千般的不是,本心总归是好的,何以至此?想我当初镇率灌江口,听调不听宣,亚似个小朝廷,何其潇洒?今日竟落得这般田地,教一芥子小神骑在头上,成何体统!不停当,此中必有由来,我须暗暗地打听个响声才是!”到家又是一夜无眠,只在心头暗暗设计。
七八日过去,把那云头只作不顾,每日出入起居如常。忽一日,却戴顶幔笠子,又是绝早出门,上了轿,径奔省城城隍庙而去。
正逢庙中清醮做到第二日,头天却才接了城隍李如松金身安座,凭着张保正面皮,张执斌入殿上了头一炷香,不矜朝城隍拜了三拜,心中暗自祝告,果无回声,心想:“这玉帝也忒小器!此间小小一个城隍,值个甚么,也须防嫌着我?好,许你使张良计,我自有过墙梯!”便躲在东配殿檐下,半空里张不见处。
少时天破曙,庙外三眼铳、千子鞭毕毕剥剥乱响,一时躁动,许多百姓扶老携幼,竟涌入来观场。待到天亮,法师登了醮坛,仗了宝剑,烧了象生、文书、符檄,张执斌早早预备着,顶了幔笠子,拨开合围踅出去了。
原来天上四值功曹,非但专司考绩黜陟,也身兼着急递邮传之职。大凡地下法师作法,一应符文,莫不经日值功曹呈递天廷。这边法坛上烧了文书、符檄,喝声:“乾元亨利贞,急急如律令!”即时便拘过日值功曹下来,无奈何,只得先取来符文,用黄罗包袱背在脊梁上,跨天马,急急风径奔天廷去了。再回来时,看见张执斌已出了庙门,上了轿,便仍化作一团彩云,在半空跟随。
待到了家,都管揭开轿帏,轿内人却不动。都管正怪,往里仔细看时,竟发声喊,劈手扯将出来,夺了幔笠,却见只是城隍庙上一个货郎,白日里卖些时新果品,夜来收收烧不化的纸锭灰变换。
一时扯下轿来,货郎只顾扑头便拜,问他时才说:“俺正叫卖,小官人唤过来,舍了俺几钱錾口儿,叫俺与他调了衣服、幔笠,只管出门起轿,他后来去了何处,俺实不知。”都管闻言,且把货郎拘下,捆翻在后槽,急急进去禀告了保正、夫人,二老吃了一惊,把随从一个个打骂来,又着人赶奔省城搜寻,四下里乱作一团。
却说张执斌去了何处?原来他与货郎调了衣物,戴顶箬笠,踅到城隍庙侧边翻墙走了,径出了城,在城北车铺聘了一匹代马,鞴好了鞍,就里堠下茶铺中吃了些茶水干粮,沿黑水河一路往东,正不知行了多少里路,未敢停蹄,直走到一座大山中,自思:“事既败露,玉帝老儿知我托生在滨江府三家窝堡,此间城隍、山神、土地,他必然细细密嘱过了,问也无益。只是转念一想,一峰一山神、十里一土地,他们有许多在僻野遭受妖魔节制,落得香火寡少、血食全无,甚而作伥作恶,天廷尚且无遑收拾,我这里一桩不打紧事,他怎生能够诏告天下?我不免寻一个山陬土地,自有分晓。”
正想着,走到一座土地庙前。说是庙,实是龛,那龛自一块巨石中抠凿出来,上下内外爬满青苔、石耳,里面摆一尊一尺高石像,面目衣帽皆混沌不辩,右手边空着一处,不见了土地奶奶,张执斌暗笑:“这倒是个老鳏夫。”
便假作个醉眼朦胧样,喃喃讷讷地,低趄上前,一脚踏在龛里,叫道:“土地老儿,俺观今日人事多艰、民生良苦,你忝受了世间许多香火,有何面目?若做不得主,便早早与小爷滚将下来,换俺坐这龛座,也好还人间一个清平世界!今日是你背时,遇上俺这个歹事头,免不得要与你对对簿、辩辩理,争个是非黑白!速速出来见俺,敢怠慢了些个,薅恼了小爷,俺手起处,管教你香火堂也难保!”说罢掇起龛前瓦盆,朝地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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