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班张光明是教员。他教的字,夏雨生大多认识,学得没精打采。张光明在小黑板上写出个字来,还没等他教呢,夏雨生就在下面念出来了。张光明索性叫夏雨生到黑板跟前来,他写一个,叫他念一个,再把意思讲给下面的战士听。这样,雨生就不像学员,像个教员了。

张光明和胡大海便对这个新兵刮目相看。那胡大海不识字,也坐在下面泥地里听课哩。

军分区组织文化培训高级班,指明要不识字的干部和有一定识字能力的战士参加,连里就决定让胡大海带队,一排长、三排副和两个班长,加上夏雨生,几个人一起去学习。

到了军分区,雨生就发现,这共产党的队伍里女兵多。军分区有一所医院,里头的卫生员有好多女兵,还有一支宣传队,加上报务员、文化教员,女兵多啊。闲下来跟连长聊起这事,那胡大海却呲一嘴黄牙说,女兵再多也没用,队伍里不许人成亲,甭说兵了,干部也不行,就算够资格成亲的,队伍里也不作兴带着老婆,女兵多有用吗,光眼馋,下不去手,你够不着啊,你想跟女人成亲你也得满足条件啦,叫“二六八团”。雨生却只对女兵感兴趣,对成亲不感兴趣,那“二六八团”是啥意思他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跟你个新兵蛋子没关系,你可望不可即。

胡大海说,其实,队伍上就算不设条件,敞开让人结婚,人也结不了婚,兵荒马乱、居无定所、朝不保夕的,这一刻你喘着气,下一刻还能不能喘气也说不准,谁还有心思找老婆?就算有心思,也找不着啊。

培训班有个女教员叫叶兰兰,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她总是着装整齐,一身灰军装洗得发白,腰间扎一条宽宽的军用牛皮带,脚下绑腿、白袜、黑布鞋,英姿飒爽。她常常斜背一只帆布挎包,包上拿红线绣着一颗五角星,不经意间,把鼓鼓的胸脯显了出来。齐肩短发,鬓角被帽檐紧紧夹在耳后,脖窝处的黑发像一把刷子,偶尔她把帽子摘下,一头乌发,干干净净,细密而飘逸。人一走过去,洒一路香气。一打听,原来人家在城里念过高级学堂,她家是财主。

就害雨生犯了嘀咕,老说是穷人的队伍,穷人的队伍里咋还有财主家闺女?

胡大海说人家那叫背叛了自己那个阶级,投身到咱无产阶级里来哩,咱指导员家里也是财主,而且是大城里的大财主,不是照样当指导员吗,个人出身没法选择,但阶级立场是可以选择的。

嗬,到底是连长,尽管不识字,人懂道理。

不过这叶教员太中看了,甭管人家财主不财主,中看就行。那夏雨生心猿意马,不好好听课,光顾着看教员了,看人家脸,看人家眼睛,看人家手、脚和胸脯。就胡思乱想:她身上肯定没有虱子,一身白净、光溜溜的……想着想着,下面就不对劲了。赶紧哈着腰,去捂肚子。旁边李来贵就拿胳膊肘拐他腰眼,嘀咕:“你咋啦?”这家伙嗓门大,压根儿就不会嘀咕,嘀咕也跟喊似的,大伙儿都能听见。那叶教员就厉声叫唤:“夏雨生!起立!”雨生哈着腰,捂着肚子,慢慢站起立。他下面撑着哩他哪敢站直了。叶教员声音就软和了,说:“夏雨生同志,你怎么了?”雨生嗫喏道:“俺,俺,肚子疼。”叶教员说:“能坚持吗?”雨生忙说:“能,能。”叶教员说:“坐下!”雨生慌忙坐下,憋得满脸彤红。大家伙儿都笑。

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培训班结业,还颁发了太岳军区的文化培训合格证书,上面写着“兹有独立团一营三连一班战士夏雨生同志在军分区文化培训高级班学习期满,成绩合格,准予结业,特颁此证。”盖着太岳军区的大红印章。

不出所料,没有和平。到了六月间,共产党跟国民党就干起来了。

雨生参加独立团的第一次战斗是打阻击。

其实这时候,太岳军区已经撤销了,归并于晋冀鲁豫军区。独立团也不叫独立团了。不过这跟雨生这些大头兵们没啥关系,反正是打仗,咱听班长的,班长听排长的,排长听连长指导员的,你上头叫个啥军区,跟俺们有个毛关系?

这国民党兵的武器比小鬼子可厉害多了,那炮弹远远儿的打过来,你根本就见不着人家的大炮,只听到呜儿呜儿的尖叫,炮弹就铺天盖地砸下来了,威力也比小鬼子的92式步兵炮大得多,炸开来好大一个坑,坑里都能出水了,倒省事儿啦啊,连井都不用挖了。指导员说,这是美国的榴弹炮。

国民党兵虽然不是马嘶说的那样个个都穿黄呢子衣裳,但钢盔、大皮鞋、汤姆枪却是真的。那汤姆枪声音小,噗噗嘟嘟的子弹就偷偷摸摸成串成串打过来,跟瓢泼大雨似的。

咱也不含糊,愣在这块被榴弹炮炸成焦土的阵地上守了三天三夜,打退敌人无数次进攻。

马嘶的机关枪架在一张碾盘支起的工事里,比旁边的工事高出两个头,还往外拐个弯,突出阵地去了。马嘶站在那里,枪打起来,他大屁股一扭一扭的,像个妖哩妖气的娘们。雨生站在旁边,把弹夹压上子弹,等他打完一夹,就递给他。

敌人的子弹打过来打到石碾子上,啾啾地乱飞,溅起石碴子进了眼睛,眼睛张不开,流眼泪。两人都眯着眼,紧闭着嘴,不让石碴子溅进来。其实石碴子算什么呀,若是被跳弹打中,那你就完蛋了。

战斗打响,马嘶就发现,这个新兵,合着什么都不怕。看到被炮弹炸得飞到半空的人,那胳膊腿,残肢,五腑六脏漫天飞舞,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和着泥块土块,还有血糊啦啦的东西掉到他肩上、胳膊上,他伸手扒拉开,扔掉就是了。受伤的兵们浑身是血,叫得撕心裂肺,他也无动于衷。马嘶心想,这家伙肯定当过兵,打过仗。狗日的来路不明啊,可得提防着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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