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无话,宝玉和宝钗等说闲话,接了两句话怕冷落了,都给湘云使眼色,湘云耐不住,只好说:“你们坐着便罢了,今天陪着你们,我脑袋嗡嗡的。”宝玉道:“上回说的礼,可带来了?”贾母一听,就要问表礼内详。湘云只好说:“大概是块石头。”宝玉忙笑道:“云妹妹记得我上回说,因为古人做印章,总选软的石头,故久了不大能看,我说听说一种章印,既能看,雕出来也十分能应付,她说有一块,就定要寻来给我们方便方便。”贾母听了便道:“我还说她每回带来那么好些,你们总嫌弃,这不是好的了?”宝玉连忙点头称诺。湘云道:“你也别总巴望着我,我昨儿想着来,你也不说接我,刚才还拿话填我,不是我,是别人,看你敢不敢这个样。”贾母道:“那石头还能说话欺负人?”宝玉连忙站起来,大家都笑,又说了一席话,就要散了,宝玉问湘云哪去,湘云只好说:“先和宝姐姐瞧瞧去。”宝钗笑道:“我今天头疼要算好些帐,你跟着他去要紧。”说着只好和探春,探春忙左右瞧过,笑道:“所以别找我。”止剩宝玉。湘云冷笑道:“我不来却知道,你们又使绊子,宝姐姐拿话把你我比咱们了,我说瞧瞧她去,她不乐意呢。”探春道:“胡说,我们三个好好的,你哪来的挑话唆话的,我问你,才刚会子说话,你滴滴嗡嗡的和宝玉做什么,他原来好,认你的情,你干巴巴的皱着眉,他好端端认了,还悄悄和你说话,换做我早起开了。”宝玉和宝钗说话,皱着眉道:“说的什么,我一句没听明白。”

两个婆子过来请安,口里说:“俱已安排妥帖,过来请云姑娘意思。”湘云笑道:“口吻倒严整,没人看着,老实说话罢,我身上没赏钱。”一个婆子笑道:“是那边东西都堆好了,云姑娘,翠缕姑娘打发我们来说的,说必要来跟姑娘知会一声。”湘云道:“既然摆好了,就摆好了,还出来说做什么?”宝钗道:“她可摆了几件?”婆子笑道:“哎呦,说可汗下来了,我们一队人,云姑娘一队人,两路垒着,云姑娘那翠缕丫头是个不能省事的,前后走了半日,我是先摆完,先下来了,翠缕姑娘让来递话,走了大起不起堆完呢,那间偏屋子只怕还不够,她们还在闹,只好先来了。”宝钗便说道:“劳烦了。”那两个道谢回去了,直看没了尾影,探春上去便捶,骂道:“你来了瞧我们亏的。”湘云也负一口气,要分辩也不知往哪里泄。

一时翠缕来了,与大家见过。探春道:“云姑娘这回来,带了多少人?”湘云连忙摆手。翠缕道:“我们姑娘摆手不叫我说。”湘云眼都直了,拉下便走。贾母笑道:“好讨厌的丫头,说话叫她主子难堪,你们如今大了,该禁管些就禁管些,虽说主子情分,到底人看的。”鸳鸯一边拍腿,一边笑道:“老祖宗还记着上回云姑娘掉进水里,就是船晃的厉害了,她丫头忍不住,下去了她忙去捞,带下去了,那水那么浅两个人全站水上。”贾母笑道:“我就说她平常和自己丫头玩的好,但也别忒过,早上怎么乱哄哄的赶人,那欺下瞒上的明白,我们做主子的也就老实罢了。”

原来湘云规矩先来瞧过贾母,清早放两起豪奴出去摒街,各守一端驱人,接排场,早上贾母瞧身边比平常人多了,才想起她要来,问各处方便,命好生安妥,俱应答甚睦,管家等回只等人到了,贾母甚悦,和左右说,虽内眷出入,规矩要立的,妨碍那些人门前行走,让积累饶舌的,又湘云也不笄龄,恐德薄怨谤,大家早饭吃多了,哪听这些话来,只好安抚,命人门前撒钱,才混弄了,端几箩钱出来,那边街口桩尖已立,不叫行走,满街皆知是内眷出入,高哄高叫,皆举头三尺高,又见来撒钱了,乱叫起来再叫打死,更来哄了,将钱撒了些。那贾府三世之积,最短一条荣宁街,只里许,挂于府前,寻根底求名目之辈,怒仆饿马,踏不尽卿卿雁阵,深厦广烟重,寂钟嘲人怨,到头来无非脚上有个人,饿了吃烧饼,也不能尽说。正是:铜鼎熨热照烟紫,捐轻氤氲为谁来。

话说诸芳并宝玉从贾母处下来,各有所归,因湘云新来,便有商议东道之邀,宝钗向来管事忙,倒贴佬,砸死的便宜,寻她不由她罢,探春便立意存着一些东道来讨扰,宝钗只好走与她边谈笑,论东道之事,宝玉看二人的热闹,一猜便想到何因,做东道岂有不沽自己的,也不妨先听听,慢慢迁过来,隔几步之遥,慢慢走后头尾巴似的,摇首摆尾,听风送话。只听探春笑道,并非东道之事,而是别的,耳边送道:“你刚才问云丫头刚才那出戏的道理,她存心当她的谪仙,结果让我,我怕扰人清志,只好咽了,现在她不在免好多碍事,可以纵议论了。”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过来问住,道:“我并不跟云妹妹怎样的,你们拿话激我,这样教以后怎样说的干净!”宝玉一唬,便有些急了,额头冠子扶下来一截,仍是立着的,但不倜傥,宝钗就过来起冠子,叫宝玉不许动,正面站好,将底那扎住颔的绸解了,探春忙扶住,宝钗牵下来另系了,也不敢多闹他,左右狠一狠,下边但觉两下就织住了,就说:“好了。”宝玉道:“你们讨了便宜,我也不饶的。”探春冷笑道:“我吐了,你让我想起个人来,别逼我说出是谁来。”宝钗笑道:“宝兄弟这结是谁系的,中间必是勒的太紧,你自己解过,你又不理这档事,所以自己解开,再系又不是原来的样子,不小心就懈开了,这回给你紧上了,你方便回去。”说的宝玉红了脸,细想自己竟然一冠也不能付治,宝钗倒不多说什么,携手探春去了,只好闷闷跟着。

再往前走该那边是怡红院,自己默默向那边伸脚去了,走不多时,已陷花红柳绿处,蝶舞成阵,蕊香流水,前边一色水磨砖墙,红檐黛瓦,鹤鹭之属卧于葱茏,鹿麂之类眷眷而呦,宝玉便叹起来,细想冬日槁枯,花柳夺情,从不闻但一花一草挨冬日而不违的,皆谢秋而逝,虽其中洪有功德,有佛中般若之说,去形体遍周法界,终不免枝殆其繁,草褪其形,想到这便觉好没意思。宝玉在花草上走着,不觉踏出许多来,及听见背后簌落之声,乃一回头,此间怡红院墙在望,闻得人声,自己又穿大红的,料是袭人出来接济自己,也只好回头,由她又要说痴病二字。乃翻身打一照面,那两眼看的眼睛里,木影垂翠下,站这安静是宝钗探春,都在自己后边,原来刚才悄悄并未走远,还携着一起来围观,踩了碎叶,才让自己知道,不然也不知她们跟着要守待多久。宝玉看她们面上有些上来痴神,含笑带嗔,杏腮水目,心如止止,不闻悄悄,也是自己带出来的,也不好意思的,袖了手中折扇,折开,笑道:“我看这扇面上入了神,所以就慢慢走来这,那边两只鹿却不喜欢我,所以我便绕开到这了,不觉掉进画里来了,所以想了一想,这里又是在门口,我倒觉的人与景,终隔一墙,它便耽误了人,想到这不免会心,因此心思在问古人要说什么。”探春先笑起来,道:“你刚才唬我们一遭倒轻巧走了,我原来不依的,宝姐姐说人必有个缘故,何况你慧根高些的,她又说了许多疯话,害的我跟她过来翻找你,我们踩过来半天了,看你微微渺渺的,扶着风有话要说,你便勾起她的疯劲来了,她说,若惊动你,怕你回不来呢,我也不知你们俩以前怎么样说话的,竟然一个喜欢看另一个呆。”说罢宝玉早难却其情了,笑道:“三妹妹,你哪明白这里的故事,若论呆,天底下倒是多一个呆子好。”说的宝钗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只好笑道:“站在这里,也是草和枝,若论出道理都是些野意了,我们何妨坐下续聊,云儿那有个东道,有个人我看须得邀一下的。”宝玉便知虽续拟东道之邀,仍有不妨之意,忙踏出草,请宝钗,探春入院,就随捡了一处整齐桌子坐了,忙宣来好茶叶,焚香品茗。

当下坐而出论,既为东道,宝钗便自领东道主人,宝钗前边先捐出两坛好酒,只运进来不大灵便,便以醋坛子名运进来,奇蔬珍馔一一不足道,请来一柱更香,止断一截,未烬而仍缭烟。宝玉笑道:“宝姐姐记得几曾让别人东道,吃上面,从来一点面子不薄的,不痛快不出来的,痛快痛快。”宝钗便点宝玉为“奉席使”,场面上如何兴风,如何收场,宝玉为嘱,宝玉欣而迎允。探春笑道:“又是她的东道,你该想这回怎样配她的,断是混闹,就快交出来职位,再出去找兴闹的,我这好几个人。”宝钗知探春要兴的,已做了东道,再掠美岂不陌路之冷,忙命她做次职,一则作备,二则可采者立即添缀,宝玉多不周之处,她迁隽秀的以警。又哪里偷展雄筵,既净悄,又能搁下桌子,又遍景,吟哦采访辈造践古人,几悉斟酌,细逞物论,宜而叹不周,指水边潮了,又怕掉下虫子,几处景色宝钗皆劝了,探春便邀再议,兴湘云等公论,余各处撩请人,几时下请帖,皆铨议论。探春笑道:“我说从来咱们三个一起主事,哪有不成的。”宝玉怕这话薄了湘云,忙笑道:“别兴我,我就从来事情上一个睁眼闭眼,若论比兴,另有宜人,宝姐姐之周章,蕉下客之投断,云儿之开济,我就吃葡萄有个核。”诸论既已尘落,宝钗笑道:“我拿手的就如此了,等散了那些不可定夺者,却是此职刻重,要念一人各处去剪尾巴方便。”探春道:“正是,集了本篇,另有绪论,不征而克夺者,亦难矣,有些零碎的让那山上挂碍的的敲去。”宝玉忙笑道:“云儿刚才那脸色老长了,你们不愿意,当我跟她好呢。”又让一回,又喝断了茶,又香已完,终于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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