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某朝某时有一累及三世之荣国公府,最是累积不移之族,虽曾仕宦,而归王谢矣,堂燕已去,墙圮庭倾。旧有曹雪芹先生,皓首潦倒,尝卧甘饴之滋,领观衰微之症,酒酣倒身之际付身传记,择要而备,原余皆无可赞叹者,虽弃之纸脚,终历历可述,自谓不亦宜乎,摔事而去,葬身勿察,余事另有不可轶者,且付编写来。

湘云来了,去见贾母,记的池塘荷叶已熟了骨朵,倩粉可夺,又那荷池又连着两边葱茏绿堤渠陇,两边蜿蜒游龙一般,草芜不绝,接风起伏,迎风过香,挠风过喧,葱绿翠岸上芦苇屏避,不挠而风屈,莲已成蕊,绿已噪遍,早已懵懂之心,又宜葱茏之致,便要下船游岸玩耍,贾母不能禁,王夫人凤姐也不管,与宝玉商饬,诸姐妹并心,翠缕先下来,进来怡红院来。

那边袭人正与香菱说话,听人回:“云姑娘来了,现在前边,打发翠缕过来,像有什么事,叫她在那边坐着吃茶。”袭人素与湘云交好,连翠缕一并好的,听她来了,忙往里让,翠缕才进来了,与大家见过,见香菱也在,平常香菱并不常进园来,只是听说有这个人罢了。翠缕既见过了,袭人打发小丫头拿来点心匣子,亲自揭开,就有金蜜糕卷,鸡松蛋卷,滚了奶油的蜜心糕,渍果仁的整个蒸酥酪,奶蜜渍流一层,再揭开是些云糕,饼饵,豆磨选出来的方糕,又有一支小立壶,一对细杯,满满的酿果酒。袭人道:“虽没有能下嘴的,好歹尝一点。”又问:“云姑娘好些了?”小丫头又递茶来。晴雯笑道:“她知道你喜欢甜,这是她的心意。”翠缕道:“闻着好奇特。”晴雯道:“就渥着些糖渍的菊花,还有宝玉的披红色的露,她昨天背着宝玉或弄的,宝玉知道了管叫你更好的呢。”香菱又往里让,翠缕忙让,瞧香菱眉眼细致,香腮滑腻,却不太记得,头发却挽成小媳妇的,却比晴雯更优渥些,不言而怠,粉饰过灼,浅可依人,穿一件旧款款的云白罩衫,内里是蝉叶似的对襟白衣服,扎着簪环,点一只卧凤簪,挂一对描鸾坠,手弯留一对玉镯子,又一对木漆雕红的,压在锦袖上,说话静悄悄的,行动坐卧,另有风度。翠缕笑道:“你是谁的媳妇,穿着打扮好俏丽,我想你们这里好多美人了,你不曾见过,我们待会去见我姑娘去,愿不愿意跟去玩乐?”晴雯道:“她才不是媳妇呢,她是香菱,宝姑娘的宝贝。”翠缕道:“你是宝姑娘身边的?不信。”袭人道:“什么不信的,她就是跟着宝姑娘的,我们平常一起玩闹,她比你我都大呢,只是不大进来,你不认识她。”香菱只得略略点点头。

翠缕道:“菱姑娘,你跟我们姑娘认识了,就知她的好呢。”说的满屋添笑。袭人道:“这么好,如何只听见别人念你姑娘,不是娇就是憨的。”翠缕道:“菱姑娘,我们云姑娘平常有好多言语,其实那是别人,总来往有宝姑娘,和宝姑娘总来往的,你觉的怎样?”袭人道:“难怪你不熟识,她是跟薛大哥哥,平常也不常进来,来还要有事,这回来坐半日的,下回也不知怎么来呢。”翠缕笑道:“原来是薛大哥哥的,也罢了,我还要回去呢,现成有个礼给你,你给我们姑娘瞧,她看过就知道的。”说罢便揭开袖子,一进白膀腕,轻轻揭开一只虎斑浸玉沉色玉环,垂在腕上,亮灼灼的,软软褪下,兼举目前。翠缕笑道:“是我们姑娘记得我生日,她也有一对,我们一样。”袭人合目叹道:“你拿这个送她,你们才见过,你破开了云姑娘瞧见呢。”翠缕道:“便请收下。”举于香菱跟前,拿目一望,环如冰融水凝一般,许多淡稠点色,俱撒在水影里,环壁一层,明晃晃细密蘸色,拈轻轻若轻若无,凉于肤面,肌肤润滑。香菱笑道:“我拿什么回你呢?我又不太认识你和你姑娘,我只是前边进来的,坐会子便去的。”晴雯也打趣道:“她一个小媳妇,不是姑娘,你当她是姑娘,回头一恼,她便生起气来,便生气便要砸东西,不知道砸哪个呢,你给的岂不是正合她的意?”独秋纹说道:“菱姑娘,收下罢,到底是个意趣,回头跟宝姑娘说,是好事。”香菱低头想了一回,道:“我也有个东西给你和你们姑娘。”袭人道:“这才好的呢,两边既都有礼,又搁的下又不失珍重,只是她的珍重些,也罢了,有礼便有人,人者情也,珍重也不珍重,要的是那个情。”

香菱亦将手上一只琥珀色玉戒指解下来。翠缕道:“也罢了,就是这个东西。”香菱笑道:“我身上又没我们姑娘给我做生日的那些累赘,平常又不戴那些东西,这个还是怕拿针才戴的,上面有一个小拗,可以顶针。”翠缕细看时,墨泼纷乱如云,小小一道呈纹,半新不旧,略有其他伤痕。晴雯悄悄瞧她两人行景,悄悄笑道:“你好好坐着,这好歹是个戒指,你先起眉树眼的,别忘了,你不来哪有这些事。”翠缕道:“这个也太单薄了。”对香菱道:“我们姑娘多久才拆开首饰盒子,记得我一回生日,给我拿来,你这个不过是个顶针戒子,我们姑娘灯底下做功夫的时候,我跟她说呢。”

袭人连忙笑道:“既表了意思,何必装作辛苦,你给你的,她递她的,纵出来情分,也不过一时之意,何必认真,再说你给的也是你姑娘给的,让你姑娘知道也不容易了,不如还回来罢。”翠缕道:“却是如何容易呢,是姑娘的表物,我赠给别人,菱姑娘又给了我戒指,已是立起意思来了,何必换回来,又她没可赠之物,为这个,菱姑娘回去难有意思的,竟是两边难为。”晴雯冷笑一声,扭头走了。袭人笑道:“我也不管,你们自己拆解罢。”也下来了。晴雯冷笑道:“你好容易,看清出来,她两个是为何来?”袭人笑道:“谁还不得已呢,倒是你,人家来一趟。”晴雯道:“我从来瞧不上这两个人来来回回裹着骗的模样,你还过去罢,守着两个骗子,听她两个诓咱们些什么,瞧上什么,箱子抬给她们,我前头接水去。”

袭人听完便觉此人凉薄没趣,平常多看了此人,竟是自己误了,原来非宝玉等,纵平常之人中也刻薄不刻薄两可,纵是趣味,但心中总存凉意,都冷的了,想到此便觉自己多情可笑,皆近宝玉之祸,所谓近者驰往,远者避嫌,素想与宝玉平日景情,想到这也咽了声,瞧晴雯有欲说之意,连忙叫道:“好妹妹。”话才出口,晴雯就冷笑道:“说些什么,不过是跌下了脸,让我去赔不是,我去去就回的。”袭人闻之心灰大半,想到果真不错,再以情度之,是自己可笑,将话掩了口,只含目赢笑,装作自己不好说话,那晴雯已欺了行径,竟以为是不过冒撞,出来性情,还不由她呢,瞧她冷了脸,自己又无情无义,将身子一丢,自寻她趣味。袭人直见她去了,翻身回来,近了原来的门枢窗扇,已心中酿悟,不觉存些方位,意欲悄悄听翠缕和香菱商议些什么,以畅己怀,只悄悄压着步子,将耳贴近,上于窗格之间。

微闻磕脆之音,又听放下茶碗。翠缕叹道:“我们云姑娘有你姑娘一半好了。”袭人连忙捂嘴,想不到说到这个回合了,忙怕佚了关折,又连忙衷耳听到。香菱道:“却如何呢,终久要嫁人,女儿嫁了人家,就不得做主,我们姑娘平常就少管我,将来也不好了,各人来去罢了。”说罢咽息之声,隐隐上情。袭人暗道:“该死,菱呆子,平常只装做呆,我竟上了着,她糊的好糨糊。”原来袭人心存一段心病,总度忖着宝钗要和宝玉终好,每每亲近,越发敬爱,听见香菱说,竟有不许宝玉之意,想不到还有缘由,心中一惊,只是不太扭过来,只当是要诈委翠缕,竟将香菱自然认作饰诈之人,其实是无心之言,她于房中屡动心忍罢,自然畅通的,并不多想别人不及她。翠缕道:“你我也算命苦之人了,只是天底下,父母生我,也有他不由衷之处,我也不知该怪谁。”袭人叹道:“菱呆子也罢了,缕儿你跟大姑娘算什么命苦的,咸菜也当一碟,又菱呆子最厌别人提父母二字,如今吃了饼,好看你。”又堆耳细听,竟是翠缕急了:“你没那二人,我何苦提他,是我忘了,你打我罢。”袭人道:“敢是菱丫头做了景色,拿捏她了,所以道赔,宝玉若是改了这个性儿,罢了,我出去当姑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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