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玺十六年,深秋。

一场秋雨过后,太平县刮起了凛冽的北风,一夜而入冬,清晨时分天还未亮,大雪就纷纷扬扬,满城皆白。

桃花巷苏家祖宅内传来嘈杂尖叫之声,有皂衣小厮面色惊恐推门而出,向着县尊老爷的府邸奔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慌乱的脚印,显得事态不小。

这苏府朱漆大门破败,铜钉晦暗无光,镇宅石兽只剩下半个石墩,门檐下的挂孝帘在寒风里飘荡,一派萧瑟凄凉。

不多时,腰悬长刀面色威严的兵吏拥着脚步急切的县尊老爷涌入苏府,没人在意今日苏府治丧不宜刀兵。

人来的快,去得也快,也就盏茶不到的功夫,两个兵吏拖着生死不明的少年往县衙大狱而去,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瘦婢子追到门前哭泣,被县尊老爷身旁的皂衣小厮一脚踹翻。

清晨的太平县,尚在迎接今冬的第一场雪,无人知晓这落了魄的定远侯遗孤,又犯下了天大的罪孽。

天将蒙蒙亮,县衙内堂鼓急促,抚尺一震传来县尊老爷的怒喝:“苏景云你好大的狗胆,竟敢以下犯上亵渎元妃娘娘,你有几颗脑袋可掉,这般藐视皇权尊严无视法礼,简直罪该万死!本县有权先斩后奏!”

“来人,打入虎头牢!明日处以宫刑,待上禀朝廷,再择日问斩!”

自云玺皇登临大宝,十八年来太平县的虎头牢只关押过两名死囚,说起来也是奇妙,上一个被关押的人与这苏景云还是父子关系。

牢狱深处,阴煞最盛。

苏景云镣铐沉沉,被粗暴地扔在阴森囚牢内,两名狱卒脚步急急离去,远远传来交谈声。

“欸,宋头儿,听说元妃娘娘的亵衣都给扯下来了,苏景云这淫贼差点就——”

“你找死不成,事关皇家清誉、威严,县尊老爷严令乱嚼舌根,你要找死可不要牵连老子。”

“哎呦,宋头儿您瞧我这臭嘴…”

声音远去,苏景云双眼无神的睁开眼皮,目光里没有一丝神采,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他了。

在娘亲的灵堂前,亡母尸骨未寒,猥亵前来吊唁的元妃娘娘,往小了说无视人伦法礼,对亡母不敬。

往大了说,元妃娘娘的身份,那是皇家女眷,身份无比尊贵,在云澜王朝除了神明凌驾在皇权之上,无人敢藐视皇家威严,亵渎皇家女眷,是要先处以宫刑,再秋后问斩的死罪!

苏景云紧紧抿着嘴,十六岁的少年脸上稚气未退,如何承受得住这种心理压力,眼泪如雨落不止。

三年前,父亲定远侯被告发私立金身窃取神灵权柄,被云玺皇下令满门抄斩,安国公持金书铁券死保,又因为元妃娘娘与定远侯夫人有旧,不忍看到闺中密友香消玉殒,一同向陛下求情,这才保下了苏景云母子二人。

苏家世袭爵位被削,贬为庶民,从遥远的玉京神都,数千里风餐露宿,只有一名忠心耿耿的婢女跟随,几经辗转回到故土,落魄潦倒受尽屈辱,人生之起落,当真如大潮起伏难以预料。

“父亲死了,娘也病逝了,过了明天也许我也要被问斩了,苏家辉煌不到二十载,终究断送在我的手里,我不甘啊!”

苏景云无力软倒,靠在冰寒的牢壁上心如死灰。

这虎头牢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阴寒气息,比隆冬大雪天的风还要冷上三分,小侯爷从小在玉京神都锦衣玉食,也就这三年吃了些苦头,平日里有个婢女照料,至少温饱不愁,只是到了如今,人情冷暖也好,生死难料也罢,都不敌眼前刀霜剑雪的阴寒来的实在。

“与其明天受了宫刑之辱,不如死了直接,还能保留最后一丝尊严,只是可恨啊,元妃娘娘既然是娘亲故交,为何要害我!”

苏景云满脑子都定在了生母灵前,元妃娘娘问了些奇怪的问题,然后皂衣小厮送来一杯茶,他就失去了理智,成了亵渎娘娘的淫贼,可怜小侯爷一身胆气全无,家道昌盛时碰见妙龄女子,也只敢偷偷瞄上几眼,落魄的这几年,娘亲的贴身婢女,他都不敢眼神冒犯,生怕翠儿姐姐恼怒离开,连个使唤的人儿都没了。

人就是这样,绝望之际一旦萌生了念头,就会无限放大,几乎在瞬时间就无法挽回,死亡,对绝望的人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苏景云环顾一圈,牢狱空间狭小,并无他物可作解脱,只有撞墙这一路子了,小侯爷怕疼,想起来不知道听谁说过,手腕那里有一处大脉,割破后血流的很快,一会就能让人失去意识,然后再也醒不来了。

虎头牢里怎么可能有刀?苏景云借着昏暗的光线,在地上摸索,稀疏的干草里有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定睛细看是一块一指厚的泛黑色小石片,边缘呈不规则状,看起来还有几分锋利。

苏景云麻木的眼瞳里浮现出一抹畏惧,畏惧死亡,更畏惧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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