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刻,为“登山”躁动许久的心,反而忽然平静下来。

环首斜架,偏开翻抹重击,终于不堪重负,竟兀然崩碎!

朴刀抹进来,宁久将右架的半截环首刀横在颈侧,耳边响起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声响一瞬,宁久身形忽然下沉,左手环首脱手,以臂为右手横刀架桥。右手缠刀挟腕,翻转出诡变刀势,埋头前逼。

忘心一刀!

这一刻,她快过祂。

茫然之间凭直觉出击,一脚正蹬在宁久胸口,她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宇文归羽也暴退数步,撞在身后的灵龛,喷出一口鲜血来。

痛感晚一步袭来,他骇然垂首,左脚竟有三趾被环首刀柄尾端的铅环硬生生撕去!

半截残刀连同刀柄,还留在原地,拖出狭长的血带,断续延伸到自己脚下。

远处,宁久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她笑着,轻灵的声音被癫狂渲染得有些尖锐,令人心底发寒。

她复刻“忘心一刀”务必轻捷扎实的步法。方才环首下坠,她本想如对付刘侍锋时那般,将断刀踏进宇文归羽脚面。但铅环太重,崩断的刀刃笔直向上,于是她一蹚一踏,环首残部平压下去,裁衣劲的肢端收力与宇文归羽仓促而猛烈的退势协作,这才扯断了“半神”的三趾。

也正是这一蹚,令她终于向“忘心一刀”的定式外,迈出了那重要第一步。

宇文归羽扶着书架将气喘匀,架后的墙里,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被尖锐乃至凄厉的笑声盖过,无人听闻。

被血淹没的颔微微下沉,糊满鲜血的嘴咧开嗜血的弧度——那一脚,宁久也受了不轻的内伤,但她也终于验证了最重要的事——

宇文归羽全部内力都用来挟制灵尊的元罡了,以至于一旦离了地气的支持,他连活着都做不到。先前的罡风,不过是两位人间“半神”毕生修为失控的表现。

只是,薄凉平生,从未想过会如此恨一个人。

那双厌世的眼,直勾勾地锁着惊骇莫名的宇文归羽,眼中狠戾快要溢出来,仿佛灭世的海潮。

“你可以去死了,神。”

她不再退避,悍不畏死般狞笑着冲上前,外罡环绕横刀在空气中振鸣。

宇文归羽行棒法,刀尖抖若开花,可他一生不止用棒,也只在朴刀法中精学过棒的要义,若只论棒法,牠弱国师一线。

朴刀比那硕大的顶门棍轻上不少,不过她也没有能够代偿冲击的环首刀了。

而下一刻,横刀搅挽,竟错开交锋反挟而去。宁久如此退身三步,竟将朴刀劲力尽数耗散,随后偏开朴刀刀锋,蹭杆旋刀行粘杆法,划破牠臂内皮肤,撕开反攻的序幕。

道心近破,战意消退,剧痛和剧惧已经令牠的手不住颤抖;圆满洞天撕碎一角,岌岌可危的平衡已然被打破,不属于自己的地气,纳取与循环都变得艰难滞塞。

朴刀招架,仍然伺机反攻,可牠如今借地气自持圆满周天,几乎与那阿克占家无名痴儿一般,脚伤像是沙堤被冲蚀出的流隙,会在水波流转间某一刻崩溃百里长堤。

出手含糊起来,刀法棍法不再分明。移步难免动足,蹭地移动也难免提踵,可一侧足尖少去大半,灵活的肢端被已截去部分,不能脱离与地面的接触,身动时便少去万千变化。她也渐渐适应牠的步法,脚掌接地的面积也决定了牠出力的上限,趁牠没有适应损陋周天,每一击不是打穴便是沉下身攻击双脚。

对攻俄顷,一方气盛,一方气竭。

朴刀摇身随劈,宁久抚刀侧柄错身后将近继续推开朴刀杆,随即继续向内抢去,宇文归羽周身罡风倒卷,可宁久却不再逼近,去莫旗朴刀拖地挑沙,刀尖斜下穿向脚面。

宇文归羽一惊,提了一步,被推开的朴刀以更重的声势缠身过桥劈回来。

宁久沉身继续前迫,任凭朴刀削断几月间蓄长的苍白发丝。

身与势合,人与刀合,刘侍锋的彼岸。

不再有命抬脚,蹭地退却半步,朴刀翻抹,亡羊补牢;前手为桥,横刀压刀反盖,扛到膀侧。

双方错身而过。

宁久神情漠然,“半神”眼中却有错愕与绝望。

架桥的左侧膀被震出水平的血线,血线下皮肉以及两手虎口几乎被完全震烂,持刀的手在抖,损伤的臂膀也在抖,雪亮的白雾里,淌下一条血河。

“半神”的步法与刀法,她吞下了,最后一步,她能迈出,牠却不能。

那一步,离开了地面;那一步,忘却了心意。

祂执迷的路,成了牠生途的锁。

苍穹之上轰然而生一团炸雷,压顶乌云刹那间笼罩了整座皇极山,凛风骤雨几乎来得歹毒天地间仿佛只剩风雷坠雨的乱响。

“半神”的脑袋向一侧歪倒,豁开一半的脖颈上刀口张开,脉管张缩,热血如活泉般吞吐着上涌——可牠最后残余的神情,竟然是笑。

她看得出,这个生前挥霍尽了绝望的苍老头颅,在狰狞地嘲笑,仿佛笑她不该如此痛快地杀了牠。

先前被牠撞破的木制龛案上挽联与挽巾滑落,隐隐露出一条门缝,以及粗重的锁。

压下心头不安,推倒灵案,急忙挥刀断锁,推门而入。

长刀随即脱手,宁久几乎与刀一同跌落。

“久儿……是小久儿吗……”睁开溃烂眼洞,扭头四下探听。

“师……父……”

心如刀绞,泪如泉涌。

她记得,师父曾是个美人。

衰极不死,因心有挂碍,意有所执。

连滚带爬扑过去,抱住枯槁的师父,摸见锁,才想起手忙脚乱地爬回去找刀。

斩断重枷,隐约听见师父轻弱的赞叹,更加心疼。

——不是她刀法高超,是师父手足干瘪,空隙够大。

想要背她,被扯住拒了,只是扶她站起。

八年前,师父不须动转气血,便可轻易托起她;八年后,扶动师父的瞬间,她几乎一只手便可将她拎起。

“久儿,灯。”顾琀站住,淡然吩咐。

宁久一怔,跌跌撞撞扑进雨夜,去寻巡夜将熄的油灯。

提灯缓行,顾琀不用搀扶,步法不拘形式,虚浮凌乱却有目的,不似裁衣,似更衣。

宁久默默跟着,不发一言。

无论过往未来,萧墙关住的步道漫长得看不见尽头,走起来叫人心慌,人却只有压下心慌走下去,一步,一步,仿佛走到永远……

“……知意……”

宁久愕然。

“……为你取的字,是知意……”

步子停了。

顾琀静立,仿佛天地间的一道碑。

晦暗云海中兀然生出一道霹雳,天地豁然,惊觉左后才是方灵山。

文宇州香岚山当前,隔天倾雨幕,独沐幽月。

惊雷从云间滚落,震碎眼底满盈已久却未敢滚落的泪。

刺目的电光点亮了天底下的人与物,像均匀地铺陈一层火碱。

雨似乎停了,师父又动起来,步子很快,见她落远了会等,带路似的。

“师父,我们去哪啊?”

简短的答复,像是催促: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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