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橱里没有盛装,她挑挑拣拣,不经意穿上了当初下山时、开馆时穿的衣裳。

文宇州天略湿,衣服纵使不穿,也要时常拿出来洗晒,艳红早被消得黯淡,仿佛漫长江湖行迹后,归隐山间后两手褪色的稀血,令她想起怀玉师父久远的亲昵。

雨后初霁,泛红的朝阳斜攀,矮过窗沿,偏在东方天脚,屋内远窗坐立时看不见,只有窗外绿叶迎着晨光肆意伸展,举目皆是。镜与梳妆台在西,颜秋无心去看窗外景,心里只想着人。

北面开门,与窗错开,门边鞋柜,柜上架柳叶刀一柄,刀柄极美,如塞外夜雪。

灵尊会用刀,只是鲜少如彼亮相。刀是她年轻时所得,颜秋下山那年赠出,仿佛人兴的象征。

她想着想着,鬼使神差地坐在凳上。

平日总不修边幅,不知怎的,今日忽然想要梳妆。

束发,盥洗,搽粉,帖面,描眉,盘发,簪花……

如此繁杂的步骤,平生第一次试着做完,意外地做得极好。

只是……算着时间,如若事成,她大概早就回来了……

先前所言不假,也是她的全力与全意,只是不能在久儿最需要时站在她的身边,心中总归难掩愧疚:

“久儿,对不起,我是人兴……”

大概找到原因了。

惟有重着旧时衣,才能接引故人归来。或许是许久不见,总该憧憬以最好面目出现在她面前。

面妆复杂得近乎冗余,花簪扯得头发隐隐作痛……肩颈酸胀,头面也渐渐发沉,可不知怎的,心里却越来越轻。

她们的使命完成了,接下来,是我的。

空中响动,揽发的动作戛止,却不知为何没有警惕地起身捉刀,只是回首静静地观望。身后窗户被春尾的晨风撞破,呼隆翻进一道人影来。

只见那人衣着破损,满身血污,白衣上满是灰红的斑驳。进屋刹那长刀连鞘脱手,仿佛不再硬撑、卸下所有防备。

俊俏面容狰狞着。

“师父……我们回得去家吗……”

她不再盘最后一缕发,放任它们散在头侧、搭在肩头,随呼吸轻晃。

她走过去,俯下身,头发散下扫过来人的鼻尖。来人鼻头耸动,表情仍然难掩痛苦。她心疼地笑笑。

魇住了吗……

不知她一个人闯了这么久,受了许多伤,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一流与绝顶的修行,时时问心,于是造就许多一意孤行的高人。魇住的人只有自己醒来,否则即便当时幸免,日后修行也迟早入魔,难逃一死。

门扉叩响,是门徒:“师父,门前有客,似乎是官家。”

真有力追宁久至此,却又有意大事化小乃礼貌叩门,兼藏头露尾不报氏名者,京城之内,唯此一人。

“辛苦了……好好休息下吧,接下来,就交给我。”

抱她上床,最后望一眼蹙紧的蛾眉,她抄起门边柳叶刀佩在腰间,推门而出。

不急会客,先召集武馆众女,神色郑重又愧疚:“你们,跟我多久……”

众女第一次见到浓抹的红叶馆主,惊艳至于哗然,片刻回神,各自恭谨回话。

“回师父的话,三年。”

“六年。”

“一年半……”

“……”

颜秋并不直言,只是抬眸瞧向渐亮的天穹,心中无限触动。

曾经这片天空下只有狂风暴雨,直到一团火摧枯拉朽地贯穿重云,佯装自己是太阳,在天上悬了几十年。

可太阳远世,乃带来温暖;烈焰欺世,人间遍地煎熬,煎熬之下站得高的人隐蔽天光,汗水落到地上,匍匐的黔首布衣们,所得见者仍然不过阴雨。

如今,白虹贯“日”,风雨俄顷将至,但她笃定风雨之后,定然有一轮真正的红日德泽人间。

“走吧。”丹唇轻启。

众女不解。

“风至门前,不走恐怕湿身。”

“师父,徒儿愿与您共患难。”跟了一年半的抢着说。

颜秋哑然:“这么一丁点大,你见过什么‘难’?”

最年长的跟了六年,比颜秋还大上半岁,如今也有二流中游实力。只见她也拱手上前:“师父,您给了我等第二次生命,今日离开,唯恐得而复失,从此……”

“老大,你怎么也陪她们胡来?”颜秋扶额叹息,提点道:“门前风,随后天下风。放你们出去,为世人绸缪。”

“老大”心头骇然,仿佛不信天上那团火熄灭,眼下激荡起火起般的微红,颤声问:“您呢?”

“我要……留住一束光。”

“我陪您。”

“滚蛋……我屋里那个背走——小心着点。”颜秋想了想,又说,“老三、老六、老幺如若愿意,便陪我走最后一段,最后教你们点东西……”

——

时候不算很早,早市都开了有三分之一,百姓已有不少上街,望着森严停在怀玉武馆门外的官家阵仗,一时被吓退,不敢出门,早市都收拾得远些,唯恐祸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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