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单手支在腮边看着她,“焦虑症?睡不着觉?”
她微微惊诧。
我忽然找到了一些诡异又阴暗的乐趣,笑道:“是不是甚至都不想活了?”
她目瞪口呆。
我做了个滑稽的耸肩,“从你的眼睛中看出来的。”我伸出中指和食指,比比自己的眼睛,又朝她比划几下,“你在我面前就是透明的。”
“说说吧,说说你的故事。”
她面上一派难以置信,那总是温和的处变不惊的脸上荡过微微的波澜。
“说什么呢?”她低下头,竟然有些羞赧的神色,“您这样一问,我竟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用您来您去的......那就说说失眠吧,随便说说,不用有所顾忌,”我装模作样的拿起笔记本和钢笔,在上面信手画了条毛毛虫,又从笔记本后面抬起眼睛看她,“说吧。”
“我总是失眠。”她停了一会儿,艰难的开口。
她说她总是失眠,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或者很久远之前的事情,甚至于孩提时候的事情。
思维仿佛有自己狡猾的路径,总是划过她控制的边缘,泥鳅似的一件接着一件,堆积在脑袋里。
大多是时候,一件事情还没有发生,但是想着这件事将要发生,就可以折磨的她坐立难安。
有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展没有按照她预想的路径进行,就会促使她的情绪在一瞬间崩溃,尖锐的大喊大叫。
“我不喜欢未知和不可控的一切,连看电影电视剧,也要先看剧透,看小说也要先去翻看结尾,带着对整件事脉络结果的了然,才能安心进行。”
我眉头皱得很深,“你是一直这样吗?”如果一直这样,身边的人应该很受折磨吧,“还是最近才这样?”
她想了想,回答:“大概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什么心理学,在我这里完全狗屁不懂,所以我只能以一个人的直觉问她,“因为你控制不了的什么事,对你产生阴影了吗?”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问的这样直接,双眼盯着桌面怔忪了一会儿,忽然紧紧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要个孩子,”她流下了眼泪,“可是我的丈夫死了。”
啊,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我从盒子里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等她控制住了情绪。
基于我之前那离奇而荒谬的经历,我已经大概知道她丈夫是突发疾病去世的,这当然是不可抗力,除了归结于生活的不幸,还能如何宽慰自洽呢?
我试着帮她想办法,“你还年轻,或者,你可以试着再谈一段恋爱,男人嘛,只要不过分要求对方有车有房年入百万贤良淑德,其实满街都是。”
她觉得我在开玩笑,有些认真的看着我,“我想要一个孩子,是基于我想和我爱的人拥有一个常规的家庭,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那没有意义,也对孩子不够尊重。”
这么矫情啊,我得到了结论,“你很爱你丈夫。”
她点头,“我们彼此深爱。”
我不以为然:“我想感情嘛,总是波浪式的,就像那个荷尔蒙还是什么素什么胺的,唰唰唰,就那么一阵,过去就过去了,”我停顿了下,想尽量精准的表达我的想法,“你觉得他不可取代,恕我冒昧哈,会不会是因为他去世了,像一个悲剧里的主人公那样,因为死这个滤镜,而只在你的记忆里筛选留下了华彩的那些片段,这样的美化才让你觉得他不可取带,哈,不是说夫妻每天都会有想掐死对方的若干个时刻么,你仔细想想,想想那些不好的事啊。”
她被逗笑了,喟叹似的说:“怎么会每天都有想掐死对方的时候,哪有那么多啊。”
“那就还是有!”我打了个响指,兴致盎然起来,“说说!”
她摇头,“真的没有,他是我遇到过的,对我最好的人。”
我不信,“对你最好的人?比父母还好?”
她沉默了很久。
她说自己成长于一个很奇怪的家庭。
有多奇怪呢?
就是打开家门,她就拥有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父亲,他会照顾自己能力所及的所有亲朋旧友,在同事邻人间有口皆碑,但关起门来,她又有了一位顽固,冷漠,阴私的父亲。像个梦魇里的怪兽。
一旦开始,她几乎无法停止叙述,像是每个失眠的夜晚都会回溯一遍似的,历历在目。
她说印象最初的事情,是在她五岁的时候,出席叔叔的婚礼。
作为花童,她要和其他几个亲戚家的小女孩一起穿一条红花色的礼服裙子,可父亲给她试了一下,问她喜欢吗?她说喜欢,于是在出席那场婚礼的时候,她只被父亲允许穿着一身旧的男款跨栏背心和短运动裤,站在花团锦簇和亲友众人的目光之中,局促又卑微。
在那很多年之后,仍然是她的噩梦场景。
年纪再大一点,她喜欢长发,会被父亲强制剃光头发,她喜欢动画片,会被父亲要求不允许靠近电视,她有了单恋的男生,会被父亲翻出日记,然后扔在脸上,羞辱的大骂她下贱不知廉耻。
或者她不再表达喜爱,那么她已经拥有的东西,比如作文比赛获得奖品,或是偷偷攒钱买来的娃娃,会在某个日子里,被父亲轻描淡写的通知,被送给了别人。
“当我逐渐成长,我开始意识到,他也并不是不爱我,他只有我一个孩子,他会希望我成绩好,吃的好,穿的好,过得好,但他不允许我自由,他不允许我拥有自我的表达,他在无意识的驯化我,喜怒哀乐只能遵从他的施舍和给予,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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