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去望四周有无棍棒一类能操持的物件,却见那虚空一般的大海静得同死了一般。万象之间,只听得那被打得口齿不清、鼻青脸肿、涕泪横流然而口中念诵不绝的闽安汉子着魔似的咏出的经文,甚么“景熠众圣”、“匠成万物”,听不懂什么含义的咒语发了疯地燃烧着。升平扶额擦了把汗,他大抵是没休息好,落得这般神经衰弱也似的境地。他勉强站稳身形,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打算再回到船舱内去。反正也是等,反正也救不下那疯子,或许这般会好受些——

——轰!

巨大的声响,似乎是在右舷?升平咒骂了一声,随后反射性的捂住了嘴,这不是他父亲赞赏的言语。

但这显然不是问题所在啊!升平霎时警觉起来,却觉得海浪如被人迎面给了一巴掌一般疯狂起来,整艘船体向左倾翻,伴随着令人咬牙切齿的震动。爆风紧随而至,沉重的硫化物和含氮类硝基化合物的气息扎进他的鼻腔,耳膜在咆哮着它的痛苦,热涌夹杂着水汽拍打在空气中。三秒不到,船体就在剧烈的震颤中变转方向,在教人寒毛卓竖的摩擦声中不可阻止地向右舷倾去。

升平跌倒在地,手掌磕出了血痕,已经能看到海水淹在甲板上。他听得水手的嚎叫,听得咬人心肺的风声。他尽力咳了一声,将体腔里卡住的气团炸出来。震荡的头脑总算清醒了些,升平挣扎着试图趁甲板尚未被完全浸润前站起来,但海水被不断震飞,布鞋鞋底已经没办法抓握沾水后的钢板了。

“怎么回事?”他竭力大吼起来,然而没人回答他,那些稍稍能爬起的水手,统统都往下层的甲板里跑去了。升平自己也是一团乱麻,为什么会爆炸?是谁干的,目的是什么?他父亲准备的送他回到金陵的船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故?船的情况怎么样,还能继续航行吗?半秒不到的光景,已经有无数问题闪过了他的脑子。

在他的猜测中,这一行程的种种反常之处,皆被他解释为他父亲为他安全返回金陵所做的保险。刚刚在船体右舷发生的大爆炸,很有可能就是他父亲进行保险所意图预防的情况。然而爆炸还是发生了,这甚至都是未曾出现在升平个人的猜测当中的情况,在他的预料中,金陵府尹姜开泰的计划应当万无一失才是,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把途中遭到的袭击纳入正式考虑当中。

然后呢?爆炸已经发生,在海上的这种重大安全事故,别说是影响船程,升平自身的性命都可能难以保住。视线里闪过千百面死于刀兵下的王侯将相的不甘,他联想到了那个最糟糕,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能性:姜家已经无力保住他升平,这是政治的大地震。

不要再乱想了!他拍了自己的面颊一巴掌,混乱的思维总是困扰他的肢体,升平的嘴唇咬出了血渍,现在应该做什么?他的头脑简直一片空白,就和他现在已经知晓的信息一样。没办法多思考了,总之先动起来!

升平放弃强行起身,顺着甲板倾斜的势头滚到位于甲板中后侧的舱房内。显然,他从来没有遭遇过海上事故,但他想都没想就排除了意外的可能。完全不打算掩饰的爆炸生成物的刺鼻气味、颇具震慑性的爆风,总不能是已经抛下船锚的船体磕碰到了暗礁导致的海难罢。这很有可能是在船体右舷进行的定向爆破,升平在先前四处闲逛时倒有环视了船体一番并得出了“这趟少不了折腾”的结论,但他能确定的是,在货物满载的情况下,升平并没有看到海面以上的中大型船体附着物,确有可能是中途被人贴近船体后安装上的。

当然,也不排除破坏行动的主使就在船员内部的可能性,升平头一个就想到的是那个阿赛,此人在船程中不止一次向升平展示出了种种异于其它水手的细节,要说他是那个破坏分子,未免也太不善于伪装了些。升平开始将视线在甲板上腾挪,试着找到那个疯子,却见那人仍然停留在甲板正中心,面前摆着那滩火,面上没有半分惊骇的神色。

这般表现,更加坐实了升平对此人是个内应的猜测,但这是要做什么?在升平反应过来之前,半桶汽油已经被那阿赛浇在了自己身上,火苗霎时间包裹了阿赛的全身,原本木刻作品一般犀利的面容此刻扭曲地像是融化的蜡块一般难看。他疯了吗!升平不由自主地大叫了出来,却喊得是写没意义的拟声词,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他所见到的异样,也不知别的水手是否有注意到他。

升平一咬牙,奋力向前一步,怎知又滑倒摔在坚硬的金属甲板上,险些磕出伤病。一探头,在耀目的火光中,阿赛的身体竟如纸马一般在升腾的火焰中崩解,剩的一张痛苦的面容在升平视线里闪过。再后来,便永远消失在日食下的昏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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