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便察觉到事情的异状了。分明是大中午,怎么眼皮缝隙里透出的日光却比傍晚还昏沉上几分?兴许是要有大风浪起来了,用心感受了片刻,他确实有种船只颠簸越发明显的感受。他把自己从竹凳上弹起来,睁开眼睛想看看其他人有没有什么说法。
实在是怪事,撇开船边已经初现凶势的海浪外,黯淡的感觉简直要扑在他的面上。四周更无一个水手在执掌这舱室中的船务,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状况。他不大乐意地向船舱外侧走去,若不是觉着可能出了什么值得一看的新鲜事,他不会跑到太阳底下闲逛,即使日照似乎已经暗了不少。
他拉伸了片刻自己的四肢,却发现并没有被预料中的日光照到,随即抬头去探查。他看到的是万里无云的一片天,却呈出诡异而不祥的暗橙色,海水简直在贴着天际震颤,昏黄的光环裹着浮动的世界边缘,升平的呼吸都慢了下来,仿佛看到了末日景象。仰头看去,注视着影子吃掉了太阳,似是个世界生长出的裂口。
他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日食。程人管这叫天狗食日,然而升平不听那套说的,洋人教他这是月亮的影子投在地上所致。只是他从未见过日食之时地表的异状,真个是天地异变。他的身体也有些止不住地颤动,不是别的,只是这日月奇观之下难以克制的悸动。
升平瞪着天上如被酸腐蚀了一般的残日,止不住地大口呼吸,仿佛天上的黑暗在吞吃着他身周的空气。眼前的视线在有节律地泛黑,简直能感知到面上跳动的血管。
四周仍然在肉眼可见地暗下去,他虽尚难以平复,但船程还是要紧的,升平听闻这种天上的日月动起来会搅得地上的海水往一处涌,这恐怕会影响到海上行船的进行。这怨不得谁,不管是升平他父亲还是这些水手,都不具有预知日食到来的本事,那是洋人的学说。他琢磨着也不知这些船员都上哪儿去了,须找到他们,问询这海况是否允许他们继续行进。
倒也不难找,虽说四下是暗了些,但那么多健硕的成年人类总不会在这海上凭空消失了去。几步路外,一伙人聚在一块,吵起来动静甚大,似是起了争执。升平凑上前去,见一帮人中央围着那名叫阿赛的一通呵斥,再向前挤一些,升平发现那被围在中心的阿赛居然正在甲板上用汽油和衣物点火,口中念念有词,被众人的骂声盖过听不清楚是什么。
“这是做什么?”升平拉住边上一人的胳膊,手上糊了一手汗水,“船还能走么?”
那人粗声应道:“阿赛说是不成,他从前同他爹下南洋,船程到半途也是碰上那天狗食了日,他们船老大要赶船程,仗着熟悉水道,没把船停下摸黑走。天狗吞日,原就吃不干净,少顷太阳便能给吐出来,可吞日前后,那海水同抽风了也似,船在水里走,根本不听使唤。他们的船触了礁,得亏离港不久周边有船救人,否则尽得喂鱼了。”
“那怎么这天还没亮起来,”升平微微挑起眉毛,船程的延误给了他少量不安感,“阿赛有什么说法?”
那人粗笨地摇了摇头:“阿赛也是真怪,不信妈祖,反跟着北边来的海商信了什么‘景教’。平日还好,不大合群罢了。一逢灾遇难,就只会——”他冲着跪蹲在甲板上、闭眼念诵鸟语的阿赛比了个拇指,“发神经了。”
发神经么,升平伸着脖子再看了一眼,阿赛仍在往甲板上那堆火焰当中添加衣物作为燃料,用“发神经”这三字来描述这一行为。似乎比“行为艺术”要更适合。升平倒也是听说过崇拜火焰的拜火教,准确讲是信的“极好的”一个大天神,大天神造出火,故而信众把火当宝贝看。然而这教仅在南边的天竺还有些信徒留存,本就传承式微,哪会由一个程国北方商人传到闽安来?再有别的便不晓得了,方才的“拜火教”,也是在成天在基地的图书馆里翻书的成果,倒没有谁系统性地教给他这些人文知识。
实际作为船老大的阿赛是指不上了,众水手皆在用各种方式教育他,目前看来效果甚微,升平不知该做什么方能避免船程的延迟。在对金陵情况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快赶过去。然而天象异变不是也不会是「奢华伦调」能解决的异常状况,他本人更是对行船一窍不通,在这种最需要赶时间的时候,他能做的却只有等待,不由得教他在甲板上来回踱起步来,身体重心随着海水起伏。
渐渐地,他颇有种海水渐渐平复下来的震感,耳边的声响似乎在淡去,水手的叫嚷声从他耳边飘过去,如漏过筛子的米浆般淡走了,水手们已怒不可遏地对那阿赛用上了拳脚,似乎是那阿赛已经癫狂到阻止了其余众人向妈祖祈祷的民俗活动的地步。升平停住了来回迈进的脚步,准备将阿赛从一伙汉子手下抢救出来,转念一想自己定是打不过的,应当有别的方略才对,他可不想失去这个海上航行的关键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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