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奇怪,这一刻那年轻人的一点一划竟然也在山九的心里描画着,让他变得沉静,心跳没刚才那么快速。也许这也是歪嘴堂官窑的神奇之处。他是冲着它而来的,为了它,他简直可以飞蛾扑火。可是就在他伸手可及的眼前,那支把它给描画着的笔却把他挡住了,告诉他轻一点,慢一点,这里是一个和古董街截然不同的世界。于是这个时候山九的眼睛只随着那支笔在移动,他的眼前也只有那个玉壶春的画面,既没有一把锋利的刀,挨近刀口也没有一颗伸长了脖子的脑袋瓜,没有一口猪。
那个年轻人终于告了一个段落。当他把笔轻轻地往笔架上一搁的时候,没想到山九竟然舒出了一口比他更长的气。那个年轻人猛地一惊,回过头来,迅速地用自己的身体把那个玉壶春以及图片什么的都给挡住,同时毫不客气地要求山九赶快离开。在他把那扇隐蔽的门打开的时候他更是四下里望着,显然是生怕眼前的情景让人家给看到了。这个时候的年轻人和刚才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的忘我的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离开了窑口,山九到山脚下的一家饮食店吃中饭。他要了一瓶啤酒,还有一份小炒。跟广州比起来,这里的伙食便宜得要死。平时他在古董街里也是省吃俭用的,最近发了一点仍然不敢大手大脚。额外加上一瓶啤酒,实际上只和他在古董街吃一餐便饭差不多,不算破费。即便如此,饮食店的主人已经对他另眼看待了,问老板还要点什么。这一问又问出了山九的一碗汤来。其实不加那个汤他也是个老板,名符其实的老板,广州古董街里开档口的。跟陈古那是没比的,这山望那山高。不过到了景德镇,他不就是陈古吗?殊不知到景德镇来的老板虽然成群成串,可他们大多是买大路货的,哪有几位象他这样的,去碰歪嘴堂官窑,虎口拔牙。
想到歪嘴堂官窑,他又变得有些心绪涣散。尤其是刚才的那一幕,搞得他还有点心神不定。拿下歪嘴堂官窑只不过是早晚的事,反正他是有进无退的。不过现在他想的是歪嘴堂官窑这种提法不很贴切,有点不公平。不错,歪嘴堂是老板。这世上也真的是老板最尊贵。可就是一个老板也不该一手遮天啊。明明是那个年轻人画的官窑,歪嘴堂却去贪天功为已有。现在不是说要保护知识产权吗,歪嘴堂官窑的提法是否侵犯了那年轻人的权益?
恰恰是在这个时候那个年轻人走进了他的眼帘。他刚刚把一口闷闷不乐的啤酒沁到了胃里头。看到那年轻人也进到了店里,他连忙挪了一下屁股,留出了一个让年轻人能够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他想只要那个年轻人在他的身旁坐下了,那歪嘴堂官窑也就在他的身旁坐下了。
没想到那年轻人不是上馆子的。他只买了二元钱的面条然后自己回去加工。他这才悟到自己错了。如果是歪嘴堂本人尚可,可是一个在歪嘴堂手下打工的,即便他会“制造”官窑,他也不会让自己这般挥霍的。他以前在古董街不也是去称一点面条回来自己加工吗,瞧他自己才脱贫不久呢。
那年轻人也看到他了。看到他之后便特地拐过来对他说老板,刚才对不起了。可那是没办法的,他跟自己的老板签约好了,他的东西是不能让人家看的。要是让老板知道了轻则扣工资,重的话还会炒鱿鱼。
让那年轻人叫他老板不知比饮食店的主人叫他老板要让山九兴奋多少倍。可是那甜滋滋的味道还没有和刚刚润开喉咙的啤酒渗在一起,山九却有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什么,轻则扣工资,重的话还会炒鱿鱼?一个画官窑的,确切地说是画歪嘴堂官窑的居然会跟歪嘴堂签订了这么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不,那不是什么条约,那是一张卖身契。他不知道歪嘴堂给了这年轻人一个月多少工资,不过看他只买了二元钱的面条就知道他的待遇不会比芸芸众生的打工仔高出多少。可怜的家伙,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多少身价。是的,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他每点下的一个点每画下的一条线或许只会增加他一分钱或者一毛钱的工资,可是到了歪嘴堂的手里,当然也到了他山九手里,接着还到了陈古的手里,最后要是运气好的话还登上了苏富比这个大雅之堂的话,那就是一笔千金,是一个连一下子就会算出是赚了多少或者亏了多少的山九也无法去把握住的数字的天翻地覆的演变。
他因此有了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他二话没说的就把用纸包好的二元钱的面条从那年轻人手里夺过来,然后大步走到灶台前往火舌窜动的铁锅旁边一掷,大声说给我加工!加鱼!加肉!
饮食店的主人一脸喜色,好一个老板。
山九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大喊来一瓶啤酒!再来一瓶!
饮食店的主人又是一脸喜色,好一个老板。
那年轻人被他绑架了。山九不给他一点推辞的权利,他是被强制地去品尝这一餐丰盛的菜肴的。看到那年轻人一脸窘迫的样子,山九便想起了陈古请他到荔湾广场去吃饭的那一幕。这个时候他很真切地理解了当时陈古的心情。一个慷慨解囊的老板原来是这么一种痛痛快快的滋味。他也希望那年轻人能够放开一点,如同开头他被陈古拍了一下肩膀大吃了一惊,随后他无可奈何地放开了自己,却吃了更大的一惊。人生就是这样的因缘巧合。说不定他们这么一碰杯,也会象他和陈古一样,亮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天地,从此驰上一条生财致富的新干线。不,暂时就是没有这么一片新天地,一条新干线也没关系,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是迟早会去圆的梦。可眼下的这一刻也很使他心旷神怡。开头他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更加贴近了歪嘴堂官窑一步的缘故,不然的话他不会有这么一种亲呢舒坦的感觉。但是随后他又立刻想到并非这么一码事。因为他找不到自己必须为歪嘴堂官窑而请客的一点点的理由。而且他的请客不但和陈古因为他的货卖出格了而喜不自禁不同,而且和陈古教他的必须去“贿赂”也根本不一样。只有这一回,他不把眼睛盯死在了歪嘴堂官窑上头。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一切和歪嘴堂官窑一点也没有关系。管它去吧,干嘛要去刨根究底呢,有这个精力去研究一点歪嘴堂官窑还更加实际一些……三杯酒还没有下肚,他就开始飘飘然了,头重脚轻地竟觉得眼前这个画歪嘴堂官窑的年轻人不是第一次才见面而是很早以前就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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