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窑头和古董街的档口一样密密麻麻的,多如牛毛。只是那些档口就象一块压缩饼干一般紧紧地挤成一团,让人憋着一股透不过的气。而景德镇的窑头却是一片一片地摊开在起伏的山峦上,高低不平地蔓延开来,望不到头尾,给了人一种无边无际的感觉。
找到歪嘴堂便费了山九许多心机。歪嘴堂的名声只在和他的手艺密切相关的“行业”中盛传着,面对着历史悠久博大而又广袤的景德镇再歪嘴堂也只能是石沉大海。他不知道问了多少人家,每到一个窑头都要把眼光在每一张脸上迅速地扫它一遍。最后他如愿以偿的时候他发现歪嘴堂的嘴巴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歪得厉害。实际上那嘴巴只比正常的撅起了一点。那些做官窑的人之所以如此刻意地夸张歪曲,可能和他手头的货太“辣”了有关系。至于山九的想象,则完全出自于一种很容易理解并且也很愿意地去把它给容忍的理由。
歪嘴堂的嘴巴歪到哪个地步,一点也无关大局。问题是山九三顾茅庐,歪嘴堂只让他看放在陈列室里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虽然不是大路货,不过耐心一点的话在其它窑头也会找得到,并非山九所要的绝无仅有。他知道歪嘴堂是不会轻易地把好东西曝光的。陈古提醒过他,要想跟歪嘴堂做生意,得象你们大陆贿赂那些贪官一样去请他喝酒吃饭。另外一句话也说得很神,说整个景德镇只有歪嘴堂才是真正的一口价。一分钱都别想还他。信不信由你,跟歪嘴堂打过交道的人都听他大言不惭地说过,给你一万元的东西,过了一年你拿回来一万二千元给你收下。这些半真不假的传说至少说明了歪嘴堂的生意不是靠打广告做宣传来的。他的手头一点也不缺乏客源,相反的是他在挑剔客人。他不但要把他的东西尽可能地卖出高价来,同时还要千方百计地缩小做生意的圈子,只选择少数他认为可靠的人,尽量地无声无息。当今的社会很喜欢炒作。实际上歪嘴堂官窑这个被极力渲染出来的形象便不是歪嘴堂本人所喜闻乐见的。
陈古教山九的那些话山九听的时候心里头火烧火燎的,巴不得早一天到景德镇去拳打脚踢,可是这会儿却象是在验证了一个严酷的现实。形势真的有点象赵平说过的那样没有就是没有。不过这一回山九确实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了。他住下来了,赖在歪嘴堂这里。当然也有一些皮毛的业务让他不是在景德镇白吃白住。不过他一天三头两遭地跑歪嘴堂,两只眼睛虎视眈眈。
这一天歪嘴堂不在窑头。院子里象往常一样是一坑瓷土,靠墙边有几个没烧的瓷胎。几个小工在慢腾腾地干着活儿。作坊里有七八个挤在一起的大人小孩在懒洋洋地画画。这种到处可见的窑景实在让山九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打造出了进入国际市场的名牌。
这时候作坊的一堵墙忽然动了一下。山九一怔,才看到那里原来是一扇门。门开了,露出一个很小的画室。靠着一个小窗口,一个年轻人正在潜心作画。
山九的心跳变快了。这个别具洞天的小画室肯定是一个秘密的所在。他的直觉让他相信这个小画室其实就是这些日子来他所苦苦觅找的,他就是冲着这个画室来到景德镇的。他甚至认为那个年轻人是被囚禁在里头的,是歪嘴堂用一扇隐秘的门把他与世隔绝的。把那扇隐秘的门打开了,就打开了所谓歪嘴堂官窑的大门。
刚好作坊里的那些人以及外面的小工们都陆陆续续地去吃饭了,这就给了山九一个绝好的机会。他溜进了作坊,然后蹑手蹑脚地把那扇门推开了。那年轻人太专心了,竟没有发觉有人走了进来。于是山九站到了他背后,伸长了脖子。这一伸,山九便僵住了,好象触了电一般。
官窑,歪嘴堂的官窑!
放在那年轻人面前的是一张雍正珐琅彩玉壶春的图片。山九的书里也有这么一张。其实书不书的一点都没关系,做官窑的人就是闭上眼睛也会把它给认出来的。谁不知道那是国宝中的国宝。可是这一刻让山九吃惊的不是这张图片,而是被那年轻人捧在手中的“实物”,那个只有十几公分高的玉壶春形状的瓷胎。
如果山九懂得一点艺术的话他就不会那么瞠目结舌了。他就会明白世界上再精致再逼真的模仿也比不上原创伟大。何况那个玉壶春还没有烧窑,那个年轻人描上去的只是黑色的颜料而已。然而这一刻山九盯着那个年轻人作画时看的如痴如醉的表情几乎会令人觉得这个时候就是把那个不知藏在哪个博物馆里的真品放在山九面前,山九也会去舍本逐末的。神秘的面纱被揭开了,歪嘴堂官窑就在他的面前被炮制着。山九无比激动地感到距离自己梦寐以求的只有一步之遥了。
当然他也知道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官窑必须具备许多雷打不动的绝对条件。但是大多数的淘金者都栽倒在画工这一关上头。谈何容易,什么“形似”、“神似”的,光理论的术语就一大堆的。就算你有瞒天过海的本事,描出了一幅真切而又逼真的图像,甚至让人拍案叫绝,可是把放大镜一按上去,所有的都原形毕露了。但是这一刻在山九看来那个年轻人的画工已经过关了。绝对过关。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武断,凭的也是他的直觉,是他在古董街里积累起来的经验。一个古董商不会只拘泥于一些细节的,他们更乐于相信用自己的嗅觉去感受出来的氛围。在这种氛围面前,所谓的艺术反而变得苍白无力了。
当然他也有具体的证据。他看到那个年轻人每往玉壶春上面点上一个点描上一条线都是极其缓慢极其慎重的。这种比蜗牛爬行还不如的速度也应证了赵平说过的歪嘴堂官窑一个月才出那么几件,要一个小盘也要排队两个月的神话。当时他还以为那是赵平唬他的,是危言耸听。现在他眼见为实了。
不但如此,在山九看来那年轻人的一点一划是没完没了的,时间已经在他的笔下停住不动了。对山九来说这是一个异常新鲜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在古董街里从来没有过的。古董街里也有时间停住不动的那一刻。可是和现在不同,那都是在诸如陈古要把价格最后给敲定下来的时候。那一刻,他的心都快炸裂了。那个时候如果去握住那支纤细的笔的话,那只手肯定会颤抖的。当然还要一种没完没了的时间好象停住不动的感觉,那更是古董街里经常有的。从早到晚没有一个客人,没有卖出一件东西。那个时候太阳老是悬在头顶上,拉都没法把它给拉动。那个时候手无聊得没事干可脑子里却在一点一划地不断地描画着。那一点便点出了一个坏主意来,那一划又划出了一个膨胀起来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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