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不知该往哪里走。

往北望,皇城那耀眼的光芒将半壁夜空都渲染成了淡金色,并以此昭示着它的高贵。琼楼玉宇之间,不知交杂着多少繁华的车水马龙。平鸣其实并不喜欢这些,于是他转身看向南边。

南边的楼房寥落了许多,远方,重峦叠嶂那薄薄的一层影子,就洇在这暧昧的夜色之中。平鸣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他甚至想现在就去找顶帐篷,然后到那城外的群山里点起篝火,过上一夜,就像上一世时常有的那样。

他开始散步,鬼使神差地向着灯火稀稀落落的千卿城南走去。

由于某些难以安宁的情绪,平鸣的脚步还是有些急促。他脑子里反复思量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所见所闻,渐渐感觉肩膀上似是挑了千斤重担,使命感强烈。

他一路上走着,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那些过路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凡,无论是华贵的衣冠、还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纯粹气场,都让平鸣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但平鸣完全没有发现旁人异样的眼光,因为他正忘我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明明想要出来散散心,他却愈发心烦,只想现在就去与那个所谓大灾一决高下,分出个你死我活来。

渐渐地,平鸣从大道上偏离,走进了交错的小巷之中。当时,他只是觉得路灯的光芒有些耀眼,想到一个稍微昏暗点的地方去,结果只是短短几次回头,就把自己绕进了一个不怎么寻常的巷陌里。

从这里抬起头,已经望不见皇宫在夜空中映出的高高在上的金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挤在一起的密密麻麻的小楼阁。这些阁楼之间相互以悬梯勾连,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鱼龙混杂的城寨。不少酒旗与牌匾挂在平鸣头顶,上面用他熟悉的语言题写了许多妖娆的文字,写出了好一个花枝招展。

巷子里,一眼望去,形形色色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有男有女,三五成群,抑或形单影只,其中不乏道貌岸然者,当然也少不了简衣陋衫的。无一例外地,这些来客的脸、都被楼阁上挂着的许多灯笼照得红光满面。他们谈笑着,不少人已经有几分醉意。这一幕远远望去,竟让人有些却步。

这里尽管谈不上整洁,却也能看出来常常有人打理。巷子里并没有什么显眼的垃圾污物,小楼阁的墙面上也很干净。只是,这花花绿绿的颜色的确让平鸣感到很不舒服,空气里的酒精与胭脂味、则更让他难以接受。

他的耳边传来嘈杂的动静。说戏听曲的鼓点唱腔、推杯换盏的把酒言欢、欲拒还迎的细语娇嗔,这些鱼龙混杂的声音令人烦躁。平鸣早就猜出来这儿是什么地方了,要是放在先前那一世,他是从不会在这种地方多留一步的,不过,此刻的他反倒莫名有些兴奋,原本心中的重压也被眼前的灯红酒绿分走了许多。

不不不,他是不会有什么逾越之举的。此刻他只是好奇而已,想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到底还能看见什么稀奇的东西,与先前那一世到底有几分相像。对于平鸣来说,此间的一切都是焕然一新的,他得渐次观察明白。

于是他接着往巷子的深处去走。

一如既往地,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向他投以异样的眼光。平鸣这时已经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了,所以对此感到不太舒服。不过,那些目光倒也不是不怀好意,最多也就是惊诧、抑或有所打算而已。

约莫走了几百步,平鸣正觉得有些倦了,打算找个地方坐会儿时,忽然听到有个女人在身后对他说话。

“客官,若是走得累了,不妨来喝一杯吧。”

平鸣转过身,只见一个浓妆淡抹的女性慵懒地倚在门前栏杆上,脸上被胭脂遮盖得几乎不见一点血色。她鬼魅般忽闪着睫毛,嘴角对他勾起一抹饶有兴趣的微笑,眼中闪闪发光。

“我就不了,谢谢。”尽管平鸣感觉自己的确需要一杯好酒,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回绝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已经表明了他的抗拒。他心里大概清楚,这个女人身后那座花里胡哨的小楼是做什么的。

他刚想走,那个女人便又轻飘飘地说道:“啊呀,客官若赋闲,我们有好茶相待;客官若心烦,我们有美酒招呼;客官若无心,我们有故事可讲;客官若有意……那我们也有佳人来歌他一曲嘛。”

呃……平鸣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只要自己心里清白,终究没有什么可自累的。反正都到这里来了,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也好嘛。

毕竟他可是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好不容易转了回世,要是还这么束手束脚,用遵纪守法好公民的要求限制自己,不是可惜了这一遭?

而且他也真的好奇,从这些市井小民口中,能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

嗯,总该看看的,现在不接触,以后也免不了会接触,只要自己有数就好。

想到这里,他又想去眼前这座灯火迷离、气氛暧昧的小楼里坐一坐了。

不过自己好像没有钱来着。

平鸣转过身,对那个女人犹犹豫豫,最终只是耸了耸肩,摊摊手:“我没带钱,要不算了吧。”

“哎呀,太史大人能来我们这种地方,我是叩头还来不及,哪儿还敢要钱呢?”

那个女人的声音软绵绵的,就好像一阵微风顺便吹过来的一样。但听了这话,平鸣心里一震,立马改换了态度。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太史大人说笑了,您这气质,哪怕是我这种坐井观天的小女子,也是一看便知啊。”这个倚着栏杆的女人直起身,笑盈盈地看着平鸣,语气有几分矫作,却并不谄媚,反倒像是在讥讽于他。

“就这么明显吗?”平鸣的确是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没人知道呢,怪不得一路上的人都……”

“不用担心,太史大人。”这个风流的女子走近了几步,窃窃地压低了声音,嘴角的微笑却不停,颇有几分俏皮,“那些人可看不出来,八成也就是觉得您气宇轩昂,长得那是一个卓尔不凡,像是朝廷里的什么高官罢了。再加上这身九羽金凤袍,那是想不看、眼皮都挡不住您耀眼的光辉哪。”

平鸣已经开始反胃了。他最不习惯的就是与这样的人说话。她身上浓烈的香气、让他不得不退后了半步。

但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从这个女人的口中,他感觉能听到有趣的事。

“你是在奉承我吗?”他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这样就可以避免看到她轻薄的衣服遮不住的肩膀与小腹,“那你又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这还不简单?”女人掩嘴一笑,“小女在宫里有熟人,知道皇上正为个新来的太史公筹办筵席,再加上您这身打扮,九羽金凤,那可是史家的神兽。岂不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呃……”平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怎么,太史大人初来乍到,一上来就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想要寻欢作乐了?”她挑逗般说道。

他的脸涨了几抹血色,连忙摆摆手,解释道:“我就是迷了路,不知道为什么就来这儿了。你别误会,我这就走。”

平鸣感觉难堪得很,他在心里狠狠责问着自己,为什么非要跑到这种地方来给人留下把柄。于是,他仓皇转过身,打算原路返回,从这里逃走。

这时,一双纤细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肘。他错愕地扭过头去。

只见那个女人正站在他身后,伸手留住了他,眼神中多了几分期望与渴求。她将声音放得更低,确保没有任何其他人能够听到。

“太史大人,来都来了,为何不让小女有幸招待招待您呢?我们有美酒、有好茶、有您想听的故事,怎么就急着走呢?”

平鸣到底是停住了步伐。但他还是犹豫不决。

“这不太好吧。”

“怎么就不好了?多少倜傥非常之人,不也都喜欢闲来无事,勾栏听曲?哪怕是您这样的天人,也不缺好近尘烟的。本来都是一壶茶、一曲戏的空闲,还非要争出个高低贵贱来,不也失了许多趣味?而且我们这伶华楼,本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那都是有官家发下来的营业执照的。”

女人挽留的话语中,先前的轻挑感消失了一些,平鸣也感觉不怎么难受了。此刻,他想喝杯好酒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因为脑子里那有关大灾的执拗还是折磨着他。

而且,听了她的话,他心里又浮现出了好多个问题。什么叫“天人也好近尘烟”?莫非身为天人,也能像凡人那样随心所欲地生活吗?还有就是,这种地方还有营业执照?莫非在这个世界里,做这种事是完全合法的吗?

“稍微一等。”平鸣抬了抬手,示意女人稍安勿躁,“我确认一遍,你们的生意到底包不包括……”

她马上明白了他在问什么,笑着解释道:“咱这戏楼,都是想则有,不想则无。”

“那我不想。”他完全转过身,面向她,视线仍放在别处,“请别算计我。光是和您聊聊的话,我很乐意。”

“哪怕借小女二十个胆子,也不敢算计您。”见平鸣终于有留下的意思,女人松了口气,笑道,“去喝一杯吧,我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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