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鸣与那女人寥寥数语之后,便莫名其妙地被她带进了那座风情万种的戏楼。

等真正进了那扇漆得晃眼的朱红大门后,平鸣发现,里面的东西似乎和他想的有不少差别。本来他都做好了准备,打算踏进这里的一瞬间,就牢牢盯着地板,尽可能地做到非礼勿视的。但事实上,至少在大厅里、并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绯色之物。十几套桌椅、一方戏台、以及墙壁上挂着的许多字画,便几乎是这里的全部。

那些客人们带着几分醉意对坐在桌前,把酒言欢,几个富有风情的女子就陪坐在他们左右。令平鸣意外的是,他们似乎真就只是喝酒、聊天,将胸中的烦懑排解出来,至少暂时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戏台子上空无一人,大幕落下,锣鼓歇息。在戏台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吧台,几乎就像是平鸣印象中的酒吧一样。只不过,里面站着的不是调酒师,而是一个打扮得像说书先生的年轻男人,在他身后,还罗列着满满当当的陈酿好酒。

那个男人正懒摇折扇,散漫地躺在柜台后的藤椅上,看上去百无聊赖。不过,在见到那个女人带着平鸣走进来后,他立马坐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看着平鸣,眼睛里满是惊诧。

平鸣当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被盯得一阵阵发毛。

那个女人笑呵呵地把平鸣带到了靠窗的一个安静的角落,就像其他客人一样对坐下来。一时间,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其他客人要么忙着饮酒买醉,要么哭得涕泪横流,哪来的闲工夫管他俩。

“您贵姓?”女人微笑着看着他。

平鸣思量片刻:“您称呼我‘平鸣’便好。”

“啊,说笑而已,小女子怎敢直呼太史大人之名呐?”女人脸上的笑容更加妩媚,“我叫冯秋。您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您姓冯。”他点了点头,“那,冯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虽说我不配,但小女子斗胆、很荣幸地认识了太史大人。”她双眼微眯,却掩抑不住那风情万种的眼波。

她扭过头,对着那个柜台前的男人唤道:“贵客登门。来风,快上好酒。”

“得嘞!”那个被称为来风的青年利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端着两只杯子和一壶酒就往这儿走。

来风将空杯大大方方地搁到桌子上,然后拎起壶耳,炫技一般将酒壶悬得老高,清澈的酒如同天上飞瀑似的往下落。平鸣不由往后靠了靠,因为这家伙的技艺不精,酒水从杯子里溅出来了好多。

他刚刚给平鸣上完酒,抬眼一看,便看到了黑着脸微笑的冯小姐。他猛地打了个寒战,连忙老老实实地继续给她倒酒。

酒倒好了,来风却不着急走。他脸上还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一边神秘兮兮地瞥着平鸣,一边偷偷摸摸地跟冯小姐说道:“好姐姐哟,您这又是哪儿拐来的贵客啊。乖乖,九羽金凤,难不成是宫里的什么大臣?咱这担待得起吗?”

这家伙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小,我听不见?平鸣暗自不快。

冯小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来风,你可以走了。”

来风原本还打算再叨叨两句,但看到她笑里藏刀的表情后,便立马识相地自己滚回了吧台后面,接着躺在藤椅上,摇着那把扇子,眼睛还在悄悄往这里瞧。

见终于没有人再打扰了,冯小姐释然般吸了口气,笑道:“太史大人,这酒怎么样?”

“我还没品尝呢。”平鸣从桌上拿起小盏,抿了一口。

老实说,他对于喝酒这件事的经验几乎为零。上一世,他最多也就是在和兄弟们相聚时,才会喝几瓶大绿棒子来配烧烤。不过,这家店端上来的酒,倒是让他这个对饮酒一窍不通的家伙都吃了一惊。

酒杯中的液体纯净透明,夜光流转,不见一丝瑕疵。喝到口中的一瞬间,一股浓郁而不刺激鼻腔的味道唇齿留香,实在是令人快活。这酒最后流入喉咙时的感觉最为传神,仿佛始终有一抹杜康的神韵挥之不去,润滑透彻,一呼一吸之间都能感受到那股不绝的回响。

“好酒。”光是这一口,他就感觉几分血气涌上脸颊,已经有了些醉意。

冯小姐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优雅地拈起小酒杯,一边悠然自若地细细品味着这酒,一边欣然地赏顾着他微红的脸庞:“这酒当然好了。太史大人知道它叫什么吗?”

“不知道。”平鸣一饮而尽,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回味着这醇醪的香气,“请赐教。”

“不敢。”她放下自己的酒杯,拎起酒壶,替平鸣倒了个半满,“它叫‘邈云汉’,是种独酌时才别有韵味的好酒。”

“好一个‘邈云汉’。”他拿起酒杯,晃荡着剔透的杯中之物,不禁觉得,给它命名的人真是分外有情趣。

这个世界的人,兴许也是读到过“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这句诗,如今用在这酒上,真是恰如其分。

他忽然觉得,这酒下咽之后,从喉咙自下而上熏入鼻腔的味道,竟格外地像是那花间扑鼻的芬芳。

冯小姐似是也有了兴致。她将杯中的酒饮尽。

“您是史家。那您写进史册里的故事、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平鸣听到这个问题,微微一愣。

“亲眼所见、或者道听途说吧。不过,后者,我们应当是要加以考证的。”他思量再三,结合易安前辈先前的话,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

“那应当也不止记录那些王侯将相的事吧。”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很快便喝光了,“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您会有意添上几笔吗?”

“会的吧。”他点了点头,“都是历史,有何高低贵贱之分?这不就和您说过的一样嘛,同样都是一壶茶、一出曲的工夫罢了。”

“好!”她忽然兴致勃发,声音也高了几度。

冯小姐马上喝了第三杯酒。她的脸颊红润,眼神也迷离起来了。

平鸣倒不觉得有何不妥,他对眼前这个风情的女人身后的故事颇有几分兴趣。于是,他也陪她再喝了一杯、又一杯。

“太史大人哪……”冯小姐脸上扬起了一抹妩媚的红晕,她微微张口,用嘴巴轻轻吸气呼气,“许多事,我都烦了。”

“天底下那么多事,总有的烦,有的不烦。”他喝了与她相同的量,但却丝毫不觉得晕眩,“冯小姐,不妨说说,你烦的是哪些?”

“从前。”她抿了口酒,目光晃向别处,“那时候,什么事我都不觉得烦。”

平鸣点了点头。

“我寒窗苦读,拜师学艺。我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冯小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其叹了出来,“那些事都是什么狗屁。但我就是觉得有趣,自己觉得清高得不行。”

他皱了皱眉,对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世有些意外。他本来以为,自己最多能听一段尘网之中的纠缠往事的。

“意料之外,对不对?”冯小姐忽然自嘲般笑道,“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您想倾诉什么,讲便是。”平鸣意识到了来者邀请自己共饮的意图,“我在听。”

“我对您的慷慨慈悲感激不尽。”她眼神朦胧地看着他,勾起的嘴角不知有何情调,“当时,我自以为才力华赡,便不远万里赴京,参加那一出‘缘江评’去了。”

“缘江评?那我倒是有所耳闻。那是像……科举考试之类的吗?”

“差不多吧。反正就是著文章、比才气、斗灵力,每年都是这样,名列前茅者,就可以进到朝廷里做官。”

“那就是了。”

冯小姐又喝了一杯。她的醉意已经逐渐浓稠。

“我把同行者都甩在了身后,我一骑绝尘。当时,我真的觉得,什么东西都比不上我,什么魑魅魍魉、什么王侯将相。我感觉自己就差一步登天了。”

平鸣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的叙述。他早就习惯当个倾听者了。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