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宝一张脸亦是青白交接,这样被一群人用各色眼光注视着,饶是先前再犹豫不决,这会子男人的面子和尊严也让他不得不表态了,他转过身避开张凤莲投来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冲着儿子顾少平交代道:“少平,把你媳妇先送回你老丈人家,我和天明去找人布置灵堂,大姐、夏荷,妈的寿衣,你们几个女眷收拾着换上吧。”

说完不给张凤莲发作的机会,看了一眼床上的顾老太太,转身下了楼,张凤莲气的咬紧了后槽牙,若是目光有威力,这会子只怕已经在顾天宝的后脑勺上烧出两个窟窿来,奈何儿子顾少平也已经听话照做,自己此刻再唱黑脸已无意义,瞧着其他人拿了寿衣要给顾老太太换装,只是冷冷看了一眼,跟着其他男眷一并退了出去,转身下了楼,奔丧的人都已经在路上了,楼下才是她该在的地方。

二楼,顾秋菊姐妹两和二媳妇徐素芹,连同保姆沈梅香,四人合力,给顾老太太擦拭了身子,再将厚厚的寿衣一层一层换上。

顾老太太生前中风瘫了右半边身子,右手早已无法动弹,从前顾夏荷给她换衣裳,都是先套右手再套左手,才能穿好,可今天那内搭的里衣,照着一样的办法却是怎么都穿不上,最后还是沈梅香说了句先套好的那只手,顾夏荷这才反应过来,然后再也抑制不住地握着她妈那只肌肉萎缩,五指微微变形的右手痛哭出声。

那段时间因为疫情,走了很多老人,殡仪馆的冰棺供不应求,最后还是顾天宝托了关系才搞到一副,几个男人合力,将顾老太太的遗体从二楼抬到了一楼大厅,放入了冰棺里,在黑白点缀的灵堂里,顾家四兄妹面带哀容,正式办起了他们母亲的后事。

蒋书和魏家是晚上到的,那时候顾老太太已经被收拾妥当放在冰棺里,摆在了顾天宝家宽敞明亮的一楼大厅正中央,身上盖了一张洁白的毯子,将她瘦小的身子从肩膀到脚全部遮住,明亮的灯光打在她双目闭合的脸上,透出一股死亡的宁静与平和。

蒋书就站在她左手边静静看着她,看她满头根根分明的银发,看她爬满皱纹但白皙依旧的脸庞,看她闭合的双眸,看她高挺的鼻梁,看她微微鼓起的人中和上下贴合的嘴唇,看了多久记了多久眼泪就留了多久,那天四周嘈杂的人声她一点都感知不到,冬日的寒风穿过敞开的大门吹在她身上,让蒋书想起记忆里水源村那栋二层砖瓦小楼里,她曾躺在顾老太太的手臂与墙壁圈起的那一片小天地里,感受着蒲扇带来的徐徐凉风。

蒋书觉得好不真实,脑子却跟眼睛一样模糊不清,分不清不真实的是哪个记忆,后来她感觉到自己被魏家轻轻牵着,穿过三三两两黑白着装的人群,又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等到街上五颜六色的人和景映入眼帘,她终于有些恍惚地转过头,问了魏家一句话。

她问:“魏家,我外婆她,是真的死了吗?”

魏家看着她彷徨迟疑的样子自己先红了眼眶,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抱住她,感受她在自己怀里从安静流泪到嚎啕大哭再到归于平静。

出殡那天天气很好,殡仪馆还是要求所有人员进入前做好消杀带好口罩,蒋书跟着大部队,先在殡仪馆的灵堂里守着顾老太太的遗体,那时候顾老太太已经被从冰棺里又放在了纸棺里,棺盖已经合上,看不到模样了,只有放在桌上的黑框照片供人瞻仰。

那张照片是顾老太太70岁的时候蒋书陪她去照相馆照的,农村的老人都是这样,会提前准备好身后的照片,那时候的顾老太太还是个四肢健全,极重仪容的老太太,蒋书记得去照相前她还特意去烫染了黑发,擦了面霜,换上了大女儿顾秋菊给她新买的夏衣,还滴了几滴六神花露水,脸上皱纹还没有那么多,也不会习惯性叹气,整个人精气神特别好,跟后面中风后差了非常多,跟再后来躺在冰棺里的样子也不一样。

后来有殡仪馆的人过来叫号,说轮到他们了,就推了纸棺往后面火化区走,走到一个类似铁皮门前停下,蒋书听到那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说了一句:“有什么话赶紧说,等火化了就听不到了。”然后蒋书听到她妈一声又一声极其悲切地喊着“妈”,边哭边喊,声音嘶哑又颤抖,那是蒋书第一次见她妈这个样子,当时脑子里想到是:她妈这么伤心,是因为从今以后,自己就是没妈的孩子了吧。

后来等骨灰的时候,蒋书躲开人群,走到了殡仪馆后方连着的一片山脚下,不远处有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在默默抽着烟,烟草的味道顺着风飘到了她这边,她摘下口罩,终于觉得呼吸顺畅了一些,胸口也没堵得那么厉害了,她就一个人安静地站了很久,脑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想,后来蒋诗给她打电话,说外婆的骨灰装好了,在墓地买好前要先放在殡仪馆三楼的暂放室,让大家过来做最后的告别,等到蒋书看着那装着顾老太太骨灰的瓷瓶连同那张黑框照片,被一起放进一个类似收纳柜的小柜子里,忽然觉得好神奇,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从殡仪馆出来后,蒋诗和蒋书陪着顾夏荷又折返回了顾天宝家,人火化完了,还有些顾老太太生前的东西要处理,一群人在楼下收拾的差不多,顾夏荷想起自己的包还落在二楼老太太生前住的那屋,就让蒋书上去帮忙拿下来,蒋书应了一声上了楼,走到靠近门口的位置,忽然听到屋内传出一阵哭声,就像划拉劈叉的二胡,尖锐续着沉闷,尾音还带了一丝颤抖,许是哭的太过忘我,并没有听到蒋书上楼的脚步声。

这时候悄无声息地转身下楼才是明智的选择,但是蒋书站在门口只犹豫了三秒,便决定继续往前一步,然后她就看到了方才一路都很“体面”的顾家小儿子顾天宝,此时此刻独自一人弯着腰跪在老太太生前躺过的那张床前,双手紧紧抓着床沿,额头贴着床单,边哭边一声声喊着‘妈’。那一刻蒋书觉得人真是无比复杂的动物,可以虚情假意,但也会有真情实感,平日里再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孝顺也罢,做样子也好,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那一刻的顾天宝也不过是一个再也没妈的可怜蛋,只敢避开众人偷偷躲在房间里哭的撕心裂肺。

那天后来是蒋书后退一步悄悄下了楼,再晚点看到又把自己收拾的体体面面的顾天宝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神就复杂了些,人心不是顽石,即使是迟到的情感一样无法不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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