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妹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着苞米饼子。吃不出香味儿,只是管饱。

我的一颗门牙,几天前就松动了,随着咀嚼,终于下岗了。我吐到手上,跑进屋去叫母亲。

母亲让我把牙放窗台上,一会儿她扔到房顶上去。

“为啥?”

我不解地问。

力婶儿说:小孩子换牙的时候,上牙掉了,往高扔,因为新牙往下长;下牙掉了,往矮放,扔墙根儿那,因为下牙外往上长。

我又出去,把牙放到了窗台上。

没懂婶子说的是什么道理,可能只是一种寓意。

门牙掉了一颗,漏风。

我忍不住地,用舌尖朝牙坑那舔,没有出血,滑溜溜儿的。

母亲像是给我装了摄像头似的,她在屋子里提醒我:“别总舔掉牙那地方哈,总舔,新牙长得慢”

我隔空答应了一声。

我继续吃饼子,少了一颗牙,也不耽误嚼东西。手里的饼子,都吃进了肚里,我又觉得满血复活了,元气满满。

我提议,把推车拉到门口的台阶上来,从斜坡上滑下去。

于是,车子稳定在了台阶上的最高点。

柳莹和柳洁小心地坐进去,我发力飞奔,从台上一下子冲到大门口。

她们两个兴奋得啊啊大喊大叫:“要飞起来了!”

“慢点儿!慢点儿!你们仨到院子外边去玩儿”母亲从窗户看见,冲我们喊。

“真能疯”

婶子也看着窗外说:“倒是孩子多了挨累,也真没啥用”。

我母亲没有言语。

晚上我父母商量绝育的事,两个人表示都同意,分歧在于,母亲听说手术的话,乡里给免费做,如果带避孕环,要交两百块钱。

母亲不舍得交那两百块钱,她要在肚皮上划一刀。

我父亲不忍心让她挨上那一刀,知道她非常怕疼,这么多年生病了连屁股针儿都不敢打,他坚决要母亲戴避孕环儿。

“听我的,咱不遭那罪”,我父亲说。

“人都说不是啥大手术,打麻药,不疼,没事儿”

我母亲还是不舍得花钱。平日里,吃穿用度也是量着头做帽子,一寸都不舍得浪费。

“有那二百块钱干啥不好?”。她坚持要做手术。

“你说你这半辈子,就攒钱,攒钱,就跟那老话说的,攒攒攒,攒把伞,来阵大风只剩杆”

父亲揶揄地说:“把你攒的钱拿出来数数,够交多少罚款的?为了省二百块钱,还想去拉一刀,不值当”。

“我要不攒这点儿钱,罚款不该交也得交么?你拿啥交?”

我父亲的话让她感到郁闷:“就你一天天站着说话不腰疼!”

见她气恼的样子,父亲赶忙辩解说:

“我那不是心疼你么!”

第二天,母亲跟我力婶儿去了乡里卫生院。一打听,果真是做绝育免费,带避孕环需要交两百块钱。

小婶子当机立断,打算在肚皮上划一刀,她先做了抽血检查。

本来我母亲是想先去打探一下情况,见我力婶儿抽了血,她犹犹豫豫地也跟着做了检查。

抽血时,护士把针头扎进她的胳膊,我母亲咧着嘴,把头扭到一边不敢看。

我带着妹妹在外边又疯玩了一个下午。

回家的时候路过十字路口,有一些村民聚在一起,像是在开会一样,我母亲也在。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今年庄稼长势好,也说着超生罚款的话题。

母亲让我们先回家,晚饭她已经做好了,在锅里热着。

“你大姐应该很快就能到家了”,这个时间,柳娟应该在放学的路上。

我们进到屋子里的时候,父亲躺在炕上睡觉。

他今天也是在画匠家帮忙,他家前后两个园子,垫了整整四大车土。都忙完后,我父亲把车开回家停好,又去了画匠家,喝了酒才回来的。

他仰面躺在炕上,呼噜打得震天响。收音机就放在他耳边,里边播放着单田芳的评书。

魔性的声音里,低沉中带着厚重,像深海里的水流,无形中带着起伏的力量。

我父亲喜欢听收音机,他喜欢听一些时势政治,评书历史,名人传记之类的。除了听收音机,他也没有其它的娱乐。

收音机响着,他的呼噜声更响。

我和妹妹三个人轻轻地爬到炕上,围着他的脑袋,听他打呼噜,时不时地捂着嘴笑。

父亲打呼噜的声音,有时像锯木头的声音,有时候听起来像从远处传过来的雷声的轰响,这一种听起来不尖锐,声音沉闷,随着他胸口的吸气,声音由小到大,也会有由远及近的视听效果。

随着声音一点点拔高,拔至最高点,突然跟呼吸一同止住了。

好几次,我们以为他断气儿了。

我把手指头放在他鼻子下面探探,他又突然很用力地吐出气来,好像是声音通道中的堵塞被冲开了,突然就畅通了。

柳娟背着书包跟我母亲一同走了进来。

“妈,妈!”

柳洁轻声地向母亲报告,她压低着声音:“我爸打呼噜不出气儿了!”。

柳洁用手指了指父亲示意道:“你听——”

父亲的呼噜声又卡顿了,母亲推着他翻了个身,他吧唧了几下嘴,呼噜声没有了,没过几秒钟,又响起来。

“喝点酒就打呼噜”母亲嘟囔着说。

柳娟放下书包就喊饿,母亲起身去厨房揭开锅盖,把蒸的土豆条先端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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