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往西四通八达,实则过了嶞河以南,便隶属于青栀王朝地界。

当年大周一统,定都在嶞河南部的镐京,姬姓天子为巩固好不容易赢来的江山,花重金修建了不少石桥横跨嶞河,除去正对青州城北门的荆州桥,便是陆沉台最为得名。安槐铁骑南下直逼青州城,庞宣先是往西绕了一圈,踩了踩陆沉台,求下大周名将陆沉的庇佑,整整五万大军皆是踏着荆州桥南下青栀,且不说分道扬镳度过嶞河再行会师,荆州桥的宏伟可见一斑,大可说是坚若磐石。

正值兵临城下,先前被庞宣走过一遭的陆沉台,今日又第二次迎来安槐能臣,或可称墨家巨子孟胜。陆沉台天下皆知,却极少有人知道这座石桥最初名为辄卞桥,取于谐音谪贬,若不是占据天时地利,幸哉给陆沉一次点将的机会,也不过是一个泯然众人的普通石桥,当年那书生意气风发,满腹经纶,虽受挫于此,不过是坎坷仕途必经一路,修建陆沉台第二年便被传召回京。当时那书生返回镐京,一舟翩叶横渡辄卞桥,他数年来最是那日心情大好,作下诗句流传千古。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辄卞桥!后来大周江山岌岌可危,陆沉在辄卞桥点兵后以少胜多,原本寂寂无名的跨河石桥被安上了陆沉台一名广为流传,后有好事者将诗中最后三字改作陆沉台,愈发朗朗上口,人们渐渐也就淡忘了辄卞二字,只知以战神陆沉为名的陆沉台。

两人身着素衣联袂登桥,虽是朝中权贵,但并未锦衣着身。孟胜与赵析鹿同为墨家举重若轻之人,但二者相貌差距天地之别,相较于此刻与李神通相谈甚欢的赵析鹿,孟胜反而更符合他人心中无上高手的风范。衣衫朴素,贵于整洁,成熟英俊的面庞之上高冠束发,平添了几分男子应有的凌厉与稳重,颇具威严。

与孟胜并肩同行之人,弱冠年龄出头,相貌平平,乃是江湖上颇有盛名的刀客花敦儒,不曾入墨家门厅,但对孟胜却是忠心耿耿。泸州深入安槐王朝内腹,紧贴京城以西,曾有泸州镖局风靡一时,花敦儒是镖局总镖头花遇阳独子,备受偏爱,在其呱呱坠地,花遇阳便存了让他弃武从文的念头,花敦儒这般儒雅的名字还是他花重金从镇上秀才那里求来的,敦儒二字便是花遇阳对花敦儒读书为官的最大期盼。

花家世代镖师,花遇阳深知走镖与行军打仗是一个道理,哪次护镖不是将脑袋端着?虽说一单大生意可有千两银子,可担的风险委实过大,途遇江洋大盗只能花钱消灾,运气不好的多跨几座山头,再碰上几个山大王根本捞不下几分油水,也亏得镖局靠近京城,并以泸州命名,在一州之地颇有些威名,若非如此花遇阳一家老小早便喝了西北风。然而好巧不巧,赶上那时安槐王朝以墨家思想治国,上同兼爱虽未根深蒂固,但也够王朝镖局喝上一壶,几个月不曾接过一单生意的泸州镖局差点揭不开锅,让花遇阳愈发笃定了闭局入仕的意图。

后来到花敦儒四岁抓周,众人都以为自小以诗词熏陶,有意无意给讲些春秋、墨子的花敦儒会很愿意拦一本《官驿》,谁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拎了一把刀舞的风生水起,给明知总镖头心思的镖师们尴尬的不行。花遇阳见后不怒反喜,笑骂臭小子有他当年三分风范,镖师虽不明就里,但看花遇阳朗爽笑容也就生生咽下刚酝酿的措辞顺坡下驴了,纷纷上前道贺的同时却仍旧不敢说出江湖、刀客飞升等敏感的词眼,只是虎父无犬子便是借了顶天的胆了。后来花遇阳的夫人趁着晚上堪堪办完事询问其中缘由,花遇阳累的瘫软在床,只是说了句江湖怕是要乱,会点武不吃亏便鼾声四起。

再后来花敦儒及冠,泸州镖局横遭变故,那次一位身着安槐朝服官员造访镖局,与以往不同,这次走镖竟是破天荒的人镖,说是往凌州清月城南淮王朱蓝辞的地界一路护送,当花遇阳看到躲在那官员身后,怯生生只露一双眼睛的红衣少女,他才真正明白红颜祸水这四个字的含金量,小小年纪便气质如此不凡,难以想象日后会是如何倾国倾城,根本就可让整座江湖为之疯狂。花遇阳本想拒绝,但泸州镖局上下除镖师、客卿一百多张嘴都等着吃饭,生意本就惨淡的镖局加之那人阔绰出手的天价真金白银,花遇阳一咬牙接了下来,谁知便是这次富贵险中求的抉择让泸州镖局惨遭灭门。

花敦儒念及往事,提了提手中随着他声名鹤起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雀翎刀,看不出脸上喜悲,只是手背勒起的青筋诉说着心中苦闷。要说花敦儒“雀林刀儒”之名响彻江湖,乃是他刀法大成后寻上仇家,一人一刀从帮派大门杀到了殿内大堂,又从里面杀到外面,来回杀了三波,才把称雄不久的帮派杀的片甲不留,做出灭帮的壮举后将那一帮之主扒皮抽筋,手段可谓是残忍至极使得天下江湖闻风丧胆。

孟胜裹紧那不算华丽但称得上暖和的衣衫,俯身摸了摸雕刻在陆沉台上含苞待放的石花,入手微凉是为樱琅。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陆沉台。没想到这书生为官半桶水,可作诗却是一绝,难怪庞宣那老头天天叫嚣着书生误国,到底也不算冤枉了只会纸上谈兵的清流名士。前些年我在江南报国寺内,听了一场曲水流觞王霸之辩,无非是些吃饱了闲得鸟疼,读了几本圣贤书便以为有资格指点江山的半吊读书人,坐在一起忧国忧民。”

忧国忧民?孟胜一声嗤笑,显然是被自己的笑话给逗乐了,抹了把脸,随后正色道:“倒是那句‘周朝鼎盛乃王道之盛世,当今安槐王朝盛世只是霸道之衰世,世人事攻心过重,此乃歪风断不可助纣,我辈当哭五百年后’还算有些力气,但也算不得如何惊艳。后来我记得一位名叫陆尚臻的儒生当庭反驳,的确赢得满堂彩,这话我倒记得,他说‘若能经世义必有利,若可济民道必有功,因而霸本固与王!若是全然不顾利,哭五百年后又有何益?当下百姓食不果腹衣不掩体,他们又该与谁哭去’,听听!这才是圣贤大家,国王国王先国后王,民意大于天意,这个才是道理。”

花敦儒翻个白眼道:“钜子,赵析鹿司马昭之心也就走了狗屎运,让你举荐给陛下的那位陆姓法家狂徒看不出,你自诩韩君子高徒不一样还是被摆了一道?昨夜苦思冥想一夜,明知此间事了赵析鹿十之八九会过河拆桥,春秋一句百家争鸣堆积了多少累累白骨,钜子化蝶飞升不再苍茫,即便五百年后上同天下又有何益?古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青州城之战后钜子十死无生,命运不在身未修家未齐国未治何以平天下?”

孟胜视线停在花敦儒身上时,在他眼中显而易见的愧疚一闪即逝,他很欣赏花敦儒,天底下有几个弱冠年龄便持刀纵横江湖,天赋、机遇乃至气运均可称得上是世间罕见,谓之苍茫天地的宠儿,再加上久居捭阖城府心算耳熏目染,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天选之子。他与赵析鹿幼时在神农山,曾被韩君子点评为墨家双雄,学识城府可谓一绝,墨家当兴之夙愿毫无疑问被寄予厚望,但提及习武实在是不堪入目,孟胜那时虽喜好呆在书案前,但也不乏对飞檐走壁,动辄飞剑取人头颅的大侠心生憧憬。

花敦儒毕竟初入江湖,各帮派之间错综交杂,绝不是单刀单柄可斩断其中关联。孟胜初见他时,花敦儒正被仇家追杀,当今安槐天子绿荫足够强大,江湖事庙堂了给了花敦儒一个不可多得的背景。孟胜想起当年在泸州镖局,遇见那位隐世的神秘老者,花遇阳可能至死都不清楚,已近花甲之年却死皮赖脸在镖局讨下一个客卿席位的老人樗里翁,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头,甚至连孟胜都不敢说与其平起平坐。

花敦儒满脸气愤的盯着神游万里的孟胜,百家争鸣墨家胆敢在青栀王朝扎根,青州城两国之战乃是最为关键的棋子,事后赵析鹿铁定不会任由孟胜出现在苍茫大地任何地方,于私他孟胜春风得意反观赵析鹿寂寂无名,无非是后者仕途路途的绊脚石,于公墨家在青栀兼爱治国,一山不容二虎,孟胜这时不逃离远遁,反而赶着来青州城送死,何苦来哉。

孟胜回过神,看着花敦儒通红的面庞,不由得浅笑道:“不碍事,赵析鹿想要我的命就随他去了,我这不还有你呢,雀林刀儒难道是浪得虚名?况且他赵析鹿毛遂自荐,青栀天子就肯定要跪下求着他官遂青栀?”

不待花敦儒反驳,孟胜便又苦笑道:“梦觉黄粱,醒去皆乌有。”

花敦儒脸色苍白,低着头咬着牙死死的抿唇不语。

孟胜无所谓的摆手道:“走啦,青州城看热闹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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