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山北麓,一条小道蜿蜒林间,上下贯通。上达魁星阁,下至山脚。中间旁逸斜出一小径,通往红妒书院。
数月前,怜舟于神思恍惚间被带上山时,走的便是这条道。
当时在他前方领路的,是个一路喋喋不休的姑娘。后方压阵的年轻人,则竭力应和。
如此,怜舟的首次上山之路不闻鸟鸣虫语水声风吟,却脑袋里装满了小女儿家的人间琐碎和男子唯唯诺诺之声。
那时,他便记住了“芸儿”和“林生”。
时隔数月。这一日,三人结伴下山。
“怜舟,可还记得来时路径?”芸儿边走边掌心向下,掠过路边已显枯败的枝叶。
“粗略。”怜舟在矮树丛指引下,每上前一步,都似乎能听到某种呼唤。
“其实啊,上下山道路仅此一条,由不得他不记得。”林生依旧断后,徐行中,不紧不慢来这么一句。
“荒谬!路虽同一条,可那会儿山里满眼都是繁花杂树,你看现在呢,哪里还有当初的影子?”芸儿扭头瞟林生一眼。
后面两个男子随即噤声,由着那女子嘀嘀咕咕。
又行了段山路,芸儿终于被这无边沉默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她转身一脸神秘地瞧瞧怜舟,柔声笑道:“你可知,昨日晚间我家先生说,你们带怜舟一起去取货。顺便到禄阳城里逛一逛。旧地重返,眼见耳闻,说不定他能借此记起什么来呢,那样他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一说完,先生就又叹气。我懂,她舍不得公子呢!”
“红先生爱才惜才。哦,舟兄,那桃花笺可还在用着?已批注了多少本啦?”林生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不多。”
“比你的话还少吗?”芸儿冷不丁抛出一句,说完又立刻感到失礼,于是嗫嚅道,“怜舟公子,芸儿说得不好,切莫介怀啊!”
“无妨。”
接下来的山路,便走得一片死寂。直至禄阳城城楼上的大吊钟露出它久违的面容。
大铜钟,在禄阳城上空垂吊着。熠熠发光,随时等待被敲响。
它一动不动,可即便是蛰伏的样子,也引得芸儿膜拜万分。当然,更令她激动不已的,则是那面大钟背后,广袤无垠的繁华。
“怜舟,林生,快,快看啊!”芸儿手指着前方。然而目标物太过繁杂,她的目光没有一刻能够停驻。
“可看之物太多啦!”林生应和一声,并似有深意地笑笑。
“怜舟,你呢,你回家难道心中不雀跃吗?”芸儿踮起足尖,原地张望。越是渴望,越是裹足不前。
“不知。”
“他是说,还不知道前面可有他的家呢,是吧怜舟?”林生代为解释。
“走吧!”
2
禄阳城里有六家久负盛名的铺子专卖文房四宝。与常乐街仅一个街区之隔,双槐巷中就有两家。
三人赶到双槐巷时,已近黄昏。零星几家铺子率先燃起了檐下灯,紧跟着整条窄巷都亮了起来。人群熙攘,都纷纷朝着与白昼迥异的声色里进发。
芸儿奉命前往的店家名为“墨宝”。
“先生上个月订的一半是狼毫笔,另一半是兼毫笔。九紫一羊,十支,七紫三羊,十支,七狼三羊,十支……”这姑娘舍弃了最为简洁的说法,将话语尽量拉长。抵达“墨宝”前这段路,她要用最擅长的唠叨来填满。
黄昏前一刻,他们终抵“墨宝”门前。店主与芸儿和林生相熟,故而交货顺利。
才刚踏出店门,芸儿便凑到怜舟身侧,轻声道:“先生吩咐,禄阳城里,怜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倒说说,想去哪儿啊?”
怜舟立刻明白红先生用意。这偌大京城里的树色楼影,身在其中,便有可能唤起怜舟记忆。
“衣铺。”怜舟几乎脱口而出。
“什么?成衣铺子吗?”芸儿眼睛瞪得天大。随即又望向一旁的林生,道:“你听清楚了吗?说的是衣铺?”
“是。”林生边回应边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
“可是,去那里做什么?”芸儿不解。
“取衣。”
“谁的衣服啊?”
“……”怜舟顿时语塞,且不由得眼中含泪。幸而天色向晚,旁人未能察觉。
“这……唉,先生让听你的,这有什么办法?那你说,铺子叫什么名字?哪条街啊?”芸儿追问。
“不知。”怜舟感到眼眶就快要盛不下泪水,却并不知何故。
“林生!你在那边做什么?”芸儿招呼十尺之外正与路人交谈的另一位同行者,“你说说看,怎么办?”
不待林生回应,怜舟低头抹了抹眼角,手指向前方:“走走。”
“好,走累了就找客栈住下,明日回程。”
三人一路闲逛。不觉间到了山里每日的晚膳时分。
“你们饿吗?找家馆子吧?”芸儿等不及那俩人反应,便一边招着小手,一边碎步跑向前方一家小酒肆。
见芸姑娘已在廊前檐下站着,怜舟与林生也就紧赶着过去。
窗边,墙角,小四方桌。三个人点了些酒菜,远离食不言寝不语的书院,享受一把山下俗常的风景。
怜舟正对门坐着,瞧得见来来往往进进出出。
偶有身着杏黄水绿的姑娘经过,他会忍不住目光相随。待姑娘走远,他的神思便定在那里,纹丝不动……直到远处传来叩击人心的鼓声。
这时,原本喧哗热闹的酒肆内忽地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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