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别的……”

“困了。”怜舟被林生盘问得颇感疲惫且困惑。

他记得这位同室在他进入藏书楼之后几乎每晚都会旁敲侧击探听一二。且偶有几次,怜舟起夜时发现林生正从屋后小树林里匆匆而返,回来之后又辗转难眠。

怜舟觉得,常以“愚弟”自称的林生,对于书院,对于藏书楼,对于红先生,都有着隐蔽却庞大的窥探之心。怜舟庆幸自己拙于言辞,更懒于深究,否则难保不会被迫分担某些秘密背后的分量。

3

怜舟每日准时上工散值,已将藏书楼整理了小半。且依照红先生所嘱,凡亲自赏读过的书籍,必定留有痕迹。在红先生自创的桃花笺上。

日复一日。

雪后的又一个月夜。怜舟被阵阵肩背酸痛逼出梦境。他瞥一眼熟睡中的林生,不愿扰人酣梦,便强忍着不出声。

他知道会过去的。

半个时辰后,怜舟将额头汗珠擦了擦。随后起身,披了氅衣,往屋外逼人的寒意里走。

一丝丝沁凉吸进鼻子里,怜舟顿觉困意全无。同时吸纳的,还有不知何方飘过来的馨香。

这是平常难以察觉的花香,夜晚方才彰显,且尤为摄人。它勾住鼻尖,更牵引脚步。于是红妒书院一片静谧安然之中,便出现了一个月光下漫步独行的身影。

他朝着香味散播的源头步步靠近。但越往前挪移,越觉得前方目标虚渺。

那是他解释不了的冲动。他也不懂那片未知里究竟有什么在等候他。

只是信步走着……直到双眼险些被一大团“火焰”灼伤。

那“火势”大得惊人。在夜风里呼呼作响。

怜舟不敢睁眼。黑暗混沌之中,双脚后撤,试图逃离。这时火焰中传来女人的念诵声:

“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细影将圆质,世间几人看……世间,几人……”

怜舟闻之,放缓步子,最终停下。他的头脑比身体更愿意滞留在这几句近乎绝妙的诗句上。

这五绝太过凄清伤感,与女人身着的红艳披风宛如天地之别。

绝妙。近乎绝妙。已然记起自己曾是读书人的怜舟,感到些微缺憾,便情不自禁道:“人间。”

“……谁?”女人惊到声颤。

“几处。”

“是谁?”女人猛地转身。那火红被她掀动起来,甚至张牙舞爪。

怜舟吓得倒退几步,把地上的碎石踩踏得劈啪作响。

红衣女人在来人的惊恐中反倒静定下来,借着皎月之光,辨清那人面孔。“怜舟?”

“先生。”

“如此寒夜,怜舟你穿得单薄了。”

“无妨。”

“嗯。你的人间,几处,是说给我的吗?”

“正是。”

“我想想。”红先生把披风拢好,重又抬头望月,“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人间,几处看。”

“……是的。”

“怜舟啊。”

“啊?”怜舟唯恐造次,连忙鞠躬行礼。

“不,不必如此。呵呵,我觉得你改得好!”红先生两臂前伸,欲相扶之。

“见谅!”怜舟腰腿间蓄着势,随时准备逃跑。

“不,该由我说,三生有幸!你那日送来的《箜篌引》,我读了,着实令我叹为观止。品读阁下神作之前,我从未想过,竟然有人能将声音摹写得如此美轮美奂!”

“过奖。”怜舟此时低头垂目,不仅仅因为惧怕先生那一身烈焰般的红,更是对神一般的红先生肯垂青于他的“拙作”而感到诚惶诚恐。

“呵……那句,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怜舟,愿意听实话吗?”

“愿闻。”

“我那时托着你的诗作,心里甚至有一丝嫉妒。我想,整个书院里,无人不唤我一声先生。然而自从你怜舟到此,向我赠诗,了我夙愿,而我却无以回赠。呵呵,我岂非不舞之鹤?”

“过谦。”

“怜舟的诗是上品,真的。你写的批注我也读了一些,甚是精妙。怜舟,我不想猜测你的来处……但,如若不嫌弃,我愿聘你在书院教授诗论,如何?”

“……”怜舟哑然。

“好吧,怜舟终有一日要回去的。待你想起……”红先生言及此处,猛地记起某日怜舟由凤首箜篌而连带说出那个含混不清的字,她想试着借此点拨一下,或许能助其恢复记忆。“我记得你说过‘连”?或是‘可怜’?那究竟是什么?”

怜舟不由得心口一颤。数日来他也在拼命从记忆中搜捕抓握,几乎用尽了所有他认为能与“莲”相配的字。它们摆在一起是一个能令他锥心的名字……可是,究竟是什么莲?

“莲花。”

“哦,莲花的莲。是友人或是家人吗?”

“不知。”

“嗯,不急,再多些时日,便能记起来了。怜舟,”红先生见怜舟始终目视地面,颇为不解,“为何不抬起头来?朔日祭典那次,在藏书楼里你我已经相视交谈了啊?”

“夜深。”

“这……好吧,时辰不早,回去吧!天气渐冷,若需添置被褥,尽可以与院内管事说,若还需要炭火的话……”

“不冷。”

“嗯。”红先生听得出怜舟话语里闪避的意味,便不再多言。

她抱紧双臂,头顶一扇凉月,渐渐步出怜舟目力之外。

怜舟在她身后,品味着这番对谈临近尾声时关于“冷”的那几句。他不禁心中感慨,先生,你的诗,才真是冷而孤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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