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素衣巷首那户读书人家的常吉,后来再没去巷尾杂货铺。

阿娘常赵氏不让。

自那雪晴之日造访后,李嫂狰狞眼色和煞白面孔便久久萦绕于心,挥之不去。

“她是有多讨厌吉儿啊,才那么狠。”

“娘子,多虑了。若是不疼吉儿,那一个月中,儿子在李家是怎么过的?再者,若为夫没有记错,当初是李嫂主动接纳吉儿,为你我分忧的吧?”常肃晋笑言抚慰。言毕,他将儿子新近的习字册翻来赏阅。“呵呵,且宽心些吧!”

“夫君说的是。”

“还有啊,你可记得李嫂说过,那段时日吉儿肩头惹了脓疮。李兄与李嫂将他送去医馆诊治,非但花钱,还费了不少心力。你看儿子现在身上只留了两个浅浅的疤,几无痕迹。可见李家夫妻是真心爱护吉儿的。”

“嗯,想来真是奴家多虑了。”常赵氏舒口气,心安了些许。

“为夫晓得你知恩图报。这样吧,以后你每半月做了点心送去,就你一人,不用带上吉儿。心意送到便好,别的,当不必挂怀了……”

“好,听夫君的。”常赵氏指间捏了一晚迟迟不落的绣花针,此时方才踏踏实实扎了下去。针线穿梭,不消半个时辰,一只虎头便跃然而出。

她转头瞧瞧已然安睡的爱子。众人眼中天赋异禀聪慧过人,此刻正蜷在被窝里,脸颊红润,娇态可掬。

她将那虎头绣布比在儿子额前,左看右看,兀自嫣然。这一笑,不禁眼泛泪光。泪光之中,仿佛望见常吉那不可限量的前程。

2

常吉梦里见过几回康福。要是白天路过杂货铺门前听到里面呆呆傻傻的笑声,他夜里准能梦见康福。偶尔会被傻小子手里一团红布吓醒。

可是康福是整个素衣巷里最憨最善良的孩子,常吉知道。这个善良孩子,却似乎永远都走不出这条小巷,常吉有时想。

素衣巷,巷尾拐个弯就到一条东西向更为窄小的巷子。那里住着远近闻名的诗文先生。

常吉六岁了,康福也六岁。常吉去找先生学诗文,必经杂货铺。康福不习字也不念诗,他在门里笑。

常吉九岁了,康福也九岁。常吉去找先生作诗文,必经杂货铺。康福不习字不念诗更不会作诗,他被他娘抄着掸子追打,他只会笑。娘边跑边喘气,一路怨气横生:“你就会吃,吃成个猪。看看人家常吉……爹娘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姐姐李钰儿从来不帮腔,她护着弟弟。“不怕,我家康福不考功名。”

常吉十三岁了,康福也十三岁。那年常父病故,诗文先生也因家中变故迁居别处。

常吉再也不去巷尾。杂货铺的笑声再也没出现在梦里。他偶尔还会夜半惊醒,但不再因为红布条。

常吉十七岁了。

初春一日辞别母亲,前往五十里外禄阳城。据说那座皇城更利于诗名远播。

常赵氏拜托远亲在此广阔天地为儿子择了处居所修习诗书文章,以备府试。

“儿子,阿娘舍不得你。只是如今这世道,请托成风,荐推盛行。倘若徒有诗才,却无诗名,也是枉然。唯有得公卿赏识,名家延誉,方能出人头地啊!”

“为何非考取功名出人头地不可?吉儿长大做个诗文先生不好吗?”

“儿子,旁人只道常家是读书人。可你自己不能忘了,你是皇族宗孙,生来所负使命与旁人不同。切不可懈怠!”

“吉儿懂了。”

由此,常吉背负母亲重托上路,在陌生都城、陌生里坊、陌生街巷里住了下来。

诚如母亲所言,大宁国都禄阳城确是大家云集,名流纷至。

他结识学府博士,更幸遇文章巨公郁晗指点一二。

进士及第,喜不自胜。然吏部关试却将常吉拒之门外。追问之下方才得知实情,盖因“犯了父讳”。

任凭师长如何仗义执言,然争名者极尽揭发举报之事,将常吉推入无尽深渊。

官途被毁,常吉终日与酒为伴。

禄阳城各大酒肆里近来盛行胡姬起舞助兴。常吉频频到访,沉溺声色之中,借以消愁。

一日,常吉又喝到酩酊大醉。刚一跨出酒肆大门,便一个踉跄,往街边鸡笼鸭笼直扑过去。

眼见着读书人的体面就要毁在那几个胡姬酒托的媚视烟行里。此时,街对面一位华裾织翠的章服者正拢了马头,欲翻身下马。

只那无意中一个对视,常吉心中万般苦楚便似寻着了出口,顿时酒醒了一半。

来人正是恩师郁晗。随行者接过缰绳,郁公紧赶几步上前,双手托住摇摇欲坠的常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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