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那里的草垛子,赶紧去人移开了。”

“火势太大啦,侯三害就别犯浑了!你这是想作死了是吧?”

一个佝偻身子,披着半片破褂的枯瘦汉子,撒丫子就要冲进何家老宅去,却被人一把拽了回来。他踉跄几步站稳,才想要回头谩骂,却又马上幻出一副献媚表情,贱兮兮地凑近拉回他的老者。

“康爷,是康爷您呐!俺这不是看着街坊起火,心里着急嘛。嘿嘿、嘿嘿!对了康爷,您见识最多了,能说说这拨匪人是哪儿来的?怎么听这口音,就不像俺们本地人呢?”

“切!侯三儿你算白活三十几年啦,活该你就讨不上媳妇、生不出娃子!

多动点脑子啊,你家匪人会在自家老窝里撒野啊?不过真要听这口音呐?却似北边沂水那一片来的。老夫常去那里进药材,绝不会差了!

再说了,你这哪里是救火?分明是在贪图何家财货呢。敢说不是?要不要把腰里东西都掏出来查验?也不看看这样大的火势!就你这件破褂子还敢闯火海?赶着投胎是吧?”

姓康的老者大概六十来岁,身形颇为清瘦、老迈。须眉虽然有些斑驳,细长的辫子却一丝不苟地盘在脖子上,看着就很斯文的样子。

只是他一双更显细长的眼睛眯缝起来看向侯三时,侯三就再也不敢撒泼耍赖了。似乎老者的力气也很大,五指随便攥住侯三的腕子,就疼得侯三呲起牙花子,跳着脚地凑近求饶:

“康爷,康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暂且饶了小的一回吧,俺是再也不敢啦!”

虽然“康爷”的衣着算不得华丽,那也是一件葛色长衫在身,决不似侯三那样潦倒的灰布破褂子。只是两件衣服的材料、款式、颜色对比,就足以在这个时代里区分他们的身份和地位。

何况侯三的这件破褂子,又是如此污秽不堪?大约自从上了侯三的身,就从未被扒下来洗过。然而比这件破褂子更让人恶心的,却是侯三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酸腐馊味,简直令人作呕。

这厮还要靠近了求饶?康老不禁松手避开,皱起了长眉。再挥挥手,想要赶走侯三身上掩过来的气味,终于发现徒劳。“直娘贼,侯三害的这条臭辫子,最少三十年没洗过吧?”

“康翁啊,您说何家与这些匪人,怎会闹到这等地步?嗯嗯,他们究竟又是怎么结怨的?康翁一直在家乡照应,应该有点数吧?兄弟却刚从南直隶赶回来,摸不清头绪呢。”

又一个敞亮声音凑过来,五短三粗的身板上,架着一颗四四方方的柿饼脸,十分红润。脸上的络腮胡须很不讲究地散开,一双小眼埋在脸颊的横肉里,总是挂着似笑非笑的深意。

单看这人衣着,也不过一身粗布的米白色大褂,配了条藏青色裤子,足蹬千层底的皂色布鞋,腰上蓝布褡裢上,还别着一杆老长的烟枪。

在夏口镇这等豪横地面上,似他这样打扮的人,平日里没有一万,也不会少了七八千,非常普通呢!但是侯三却知道,这位马老爷,那可当真是咱夏口镇上的马王爷!

要说如今这夏口镇的码头、船行,就被他马家占了七成不止。任谁想在镇里做成海上生意,那都绕不开他马王爷松口的!

甚至侯三还听说,马家不但在码头上豪横,就连西北的山沟里,也都藏着不少跟脚。想到这里,侯三的心中就是一突!今日祸害何家的匪人,行事的狠辣样子却与他马王爷十分相似呐?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自己嘴巴上缺少把门的栅栏,什么时候说了梦话,或者醉后发飙了胡乱言语,可就惹下杀身之祸啦!

侯三赶紧退后几步,生怕自己的存在,污了这位马王爷的眼睛。

侯三只是个泼皮无赖子,平素里欺负一下四乡进城的外地“侉子、髦子”们,或者捣捣糨糊,敲敲竹杠,都算不得什么大事情。但在夏口镇的老爷们眼里,他侯三却连坨“屎”都算不上!

不过夏口镇上的老爷们,背地里也要分出三六九等的高下。比如康爷虽然也不是他侯三敢去招惹的存在,但康爷只是夏口镇上的老郎中,侯三还不至于搭不上话儿。

可这位刚刚走过来的马王爷,却分分钟就能捏死他侯三害!

所谓“沈、马、邱、相,何、许、安、康”。夏口镇的八大户人家,不但世代盘踞镇上,相互姻亲也是不断。任凭哪家人物跳出来,都不是侯三这样的无赖子胆敢撩拨的。

甚至别说侯三了,县衙里那位刚上任的县长阿什那,阿老爷又如何?

那可是堂堂的旗人出身,听说还有对战发匪的军功呢。可就是这样豪横的县老爷,来到咱夏口镇的地盘上,一样也要蜷着,否则他连今年的秋税都别想收足了。

侯三再看看马老爷身后陆续赶来的,也都是镇上的头面人家。什么沈家的、邱家的、相家的、许家的、安家的,还都是家里主事的大老爷们!

当然,也有夏家那个喜欢横着走路的纨绔夏正言,一双三角眼正在狠狠盯着自己。手中铁胆转得越来越快,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

这显然是要跳起来暴打侯三儿一顿的意思,此不问可知也!

侯三知道自己并不配在这些老爷们眼前晃悠,与闻机密。何况自己昨日还设谎诓了夏正言的二百文钱吃酒,此时再不跑,难道等着夏家纨绔子过来活活打死自己?

何家老宅的过火面积已经越来越大,渐渐就有火苗子从院门卷出来。侯三心里发急,趁现在冲进去,或者还能“顺”出几样值钱东西,又出了救火的风头,一举两得呢。

他暗自冲正在赶来的夏家纨绔“啐”了一口!

“什么玩意儿,这夏三滥以前还不是和自己一样的泼皮汉子!就因为他二哥夏玉贵在宫里熬出年头,这才不得了地嘚瑟起来?”

劈手夺过一桶井水兜头浇下,侯三激灵灵打个寒战。一缩身再把破褂子顶在脑袋上,抄起身边也不知谁家递来的木桶,猫腰就向何家老宅跑去:

“快救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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