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不下雪,是干冷干冷,冻的大地都裂了口子,更不要说人的皮肤,但人的心里却是热呼呼的。
陈士英又回到了他父亲的队伍里,成了一名武官。现在正是用人之际,鲁王还封了他一个正七品把总,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成了那个充满斗志,拥有明确目标的铮铮铁汉。把总就是士兵里的一个头领,比陈士英过去的武官大多了,手下管着几百号人,但基本都是临时招募的义勇之士,让陈士英当把总,其实也是让他去训练这些人,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士兵。
鲁王虽然得到了浙东一带的支持,但实力其实很有限,手下的人多是些起义的百姓,人数的多少不代表战斗力的大小。这些,我都是慢慢知道的,因为陈士英又交到了一个新朋友,我是从他的嘴里听到的。
那天傍晚,我正琢磨着晚上做点儿什么,陈士英现在经常过来吃晚饭,虽然他有时候会从军营里带些现成的食物,但我还是希望他尝到我亲手做的,虽然我的手艺算不上好,但应该还是好过军营里的大锅饭。
陈士英却兴冲冲地赶来,比往常早了一些,一般他都是天色黑了之后,才会停止训练,他对公务的一丝不苟还是不用质疑。今天时间不对,我就估计是有什么事,果然陈士英说:“今晚不要做饭了,我们去名萃馆吃饭。”
我非常惊讶地看着陈士英,名萃馆我是知道的,城内的一家酒肆,名气挺大,平时客人也不少,虽说在这战乱的年代,但大多百姓的生活并不受影响,难怪诗人会感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是否亡国,对百姓真的重要吗,也许无论谁坐龙庭,他们都要酒照喝歌照听舞照看。
但我是没有这种兴趣,虽然来绍兴有些时日,一些伤痛在慢慢淡化,也许心理上的伤也同外伤一样,开始会鲜血凛凛,慢慢就会止血结疤,然后就会感觉轻快了一些。陈士英的精神状态也一直不错,但把酒言欢,强颜欢笑,我觉得还是做不到,我觉得陈士英也应该做不到,毕竟我们的伤口太深了。
陈士英却说:“并不是去庆祝什么,而是我新交了一朋友,他算是本地人,想用本地的特色酒菜来招待我们,一是尽地主之谊,二是与我畅谈。”
原来是这样,交朋友对陈士英应该是有好处的,可以让他倾吐心思,人郁闷的时候就得说话,说的越多心里越敞亮,但我终究是女人,他不是什么话在我面前都能说,一个同性知己在此时的作用显然好过我。我也难得见陈士英这么开心,当然不会阻止,也有些好奇,是什么人会让陈士英如此看重?便也想见识一下,正好对方也邀请了我,就没有理由不答应了。
我们去的时候,对方已经到了,是个和陈士英年纪相仿的年轻男人,但比陈士英长的秀气,看起来更像是个文人,不过有了阎应元的前车之鉴,我现在也不敢轻易做判断了。
陈士英向我引见,“这位就是玄著兄。”
我没有太过在意,例行公事地行礼说:“小女秋翙见过大人。”
对方忙向我回了一礼,“姑娘客气,张煌言有礼了。”
我一愣,忙看了看陈士英,刚才我没细问,他也没细说,只说这个朋友也在鲁王这里当差,是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官职比陈士英还要大一些。但现在听到张煌言这三个字,我觉得不会有这么巧同名同姓的人,又说:“小女斗胆,请问张大人可是宁波人氏?”
张煌言吃惊地看着我,“姑娘认识在下?”
果真如此,我笑了笑,“大人莫要惊慌,小女与大人是初次见面,但久闻大人的大名,怕弄错了,所以才冒昧多问了一句。”
张煌言更惊讶了,“大名?煌言只是个小小举人,如今也只是个小小的编撰,在这绍兴城中都无几人能识,姑娘从外面而来,如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笑着看了看陈士英,又看向张煌言,“大人不必自谦,以大人的学识才能,尤其是一颗赤胆忠心,日后必是顶天立地之人,也是小女非常崇敬的人。”
张煌言的表情更是一头雾水,旁边的陈士英忙说:“玄著兄勿怪,秋姑娘说话一向直爽,但并无恶意,我们还是坐下谈吧。”
张煌言这才招呼我们坐下,并说酒菜都已点好,马上就来。
我借机看了一下,这酒肆与我在史料中了解的一样,完全是江浙的风格,楼高三层,我们在最高的第三层,而且临窗,这么好的位置,看来是张煌言提前定下的。通过窗户,可以看到楼心镂空,也就是楼是环形的,中间是院子,院内有亭台楼阁、草木石雕,正是江南的园林风格。
楼内摆着大小不一的暗红方桌,我们只有三人,所以坐了一张小桌,一人坐一边,还有一边空着。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桌椅均是镂刻雕花,花鸟图案栩栩如生,桌上放着玉脂般洁白的餐具,青花瓷的碗碟杯盘、条梗筷托,筷子虽是竹筷,但打磨的滑润无丝毫毛刺,即使在民国,也难得一见如此雅致的餐具,菜还没有上来我便觉得已经食欲大开。
张煌言亲自为我们斟茶,我不太懂此时的礼仪,我一个女子,应该没什么地位,这种事情是不是应该由我来?但一想张煌言是主人,我若冒然做事会不会喧宾夺主?便看着对面的陈士英,他看着我并无反应,我便安心地坐着了。
酒菜很快送上,在这绍兴,酒自然是花雕,我不饮酒,便以茶代酒,他们喝我也喝,惹得张煌言连连称赞,“姑娘真是豪爽之人。”
菜我都叫不上来名字,肯定都是地方的名菜,张煌言不是好炫耀的人,并没有为我们一一介绍,想必是他觉得介绍这些菜如何如何贵重,会让我们觉得他是在让我们领他的情,所以只说是当地的普通菜肴,能合我们的口味就好。我便只知有素雅的清汤蒸鸡、豆腐羹,有重口的霉菜焖肉、腊肠、醉蟹,还有鱼干河虾,可以说能迎合各种口味之人,我许久都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确切地说是许久心情没有这么好,什么东西吃起来都会分外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便慢慢多了起来,也不再那么繁文缛节,说什么都要先客套上一番,然后才能说正事。
我便问:“张大人为何不带夫人一同前来?”
张煌言笑了一下,“拙荆仍在宁波,尚有儿女父母需其照料。”
陈士英忙说:“玄著兄一腔热血,得知鞑子南下,毅然挺身而出,投笔从戎,参加了起义之师,随同刑部员外郎钱大人前来勤王,连家眷都不能顾及,为大义舍小家,令我佩服不已,一见便如故交。”
张煌言摆了摆手,“竞雄兄过谦了,与兄相比,煌言根本不值一提,竞雄兄参加了扬州保卫战、江阴保卫战,与史阁部、阎典史这等大英雄共同作战,九死一生实为汉人中的佼佼者,是煌言高攀了。”
我忍不住了,“你俩既然已兄弟相称,便是知己,用不着再客气了吧?”
张煌言忙说:“对,对,客套话就不说了,我等男儿尚不如秋姑娘洒脱。”说着,犹豫了一下,看着我,“秋姑娘,既然如此,我有一事,实在不吐不快,便不再客套,还望姑娘能解疑团。”
我有些疑惑,“大人直说便是。”
“就是姑娘如何知晓煌言的大名?”
我看了一眼陈士英,虽然从未在他面前提起张煌言,因为整个明末的英雄人物实在是太多了,即使我想提也不知从何提起,只能“触景生情”到了什么地方想起什么人,但他一定能猜到,这个张煌言也是个阎应元式的人物,不然我不会知道,但他一定想不到,别看张煌言现在不起眼,日后他的成就会更高。
陈士英这时说,“秋姑娘通晓点儿天文地理,对未来之事有一些感应,而且常常能精确地估计到结果。”
张煌言露出了自我见他之后最惊讶的表情,“秋姑娘莫是神人转世?”
我笑了一下,“士英夸大其辞了,没有那么神奇。”我也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直呼陈士英的名字,或许这是我们关系不断亲密的佐证。
张煌言犹豫了一下,“那煌言斗胆向姑娘请教,日后,鲁……鲁王得天下否?”
我摇了摇头。
张煌言又问:“那唐王呢?”
我又摇了摇头。
张煌言叹了口气,十分沮丧,“我就知道。”
我和陈士英都疑惑地看着张煌言。
张煌言犹豫了一下,“我与两位虽是初识,却都是一见如故,竞雄兄气宇轩昂为当世英雄,秋姑娘也谈吐不凡绝非常人,我在两位面前就有话直说了。”
陈士英忙说:“玄著兄放心,今日所言绝不会再传到另外人耳中,我敢以自身性命来担保我和秋姑娘的信用。”
张煌言摆摆手:“竞雄兄言重了,煌言若不信任你们,又怎会如此说?实不相瞒,两位刚来不久,对这绍兴城内的事情,也许还不完全通晓。”
我惊讶地问:“有什么古怪吗?”
张煌言摇着头,“说到古怪,便是如今这绍兴已是个小小的北京城,从皇帝王爷到内阁大学士、首辅大将军,再到五品六品七品的小官,是该有的都有了,如今国难当头,汉人江山岌岌可危,按说应该同心协力,光复河山才对。”
陈士英惊讶地问,“难道不是吗?”
张煌言犹豫了一下,“倒也不能说不是,可竞雄兄应该知道福建还有个唐王,已经改国号为隆武,根本不接受鲁王监国的弘光年号……两王争执造成人心分裂不说,大臣们也是各有所想,就说军队吧,方、王两位大将军只顾得他们的亲兵,对我们这些义兵毫不关心,不断以各种理由克扣粮饷,竞雄兄应该有所察觉,你的帐下恐怕每天都会有人离去吧。”
陈士英一脸尴尬,显然被张煌言说中了,“我……我还以为是如今情况不好,粮饷不够,所以才……”
“浙东向来是富庶之地,一说要抵抗鞑子,民众无一不积极响应,钱粮布匹,捐赠无数,完全可以应付得了现下的需求。”
“那……为什么不去告诉鲁王?”
张煌言又摇了摇头,“鲁王知道又能如何,他现在还要倚仗方王的军队。这也只是一斑而已,总之现在各种不协调的事情很多,都极大削弱了我们的力量,对即将到来的与鞑子的大战,我确实非常担忧。”
陈士英点点头,“鞑子已攻占钱塘,我想不用多久,他们就会进兵。”
“是的,春天一到,他们必过钱塘江。”
陈士英看向我,表情严肃,没有说话。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一定是在询问我,该如何守卫绍兴。
我却看向张煌言,“大人的忧虑确实件件说中要害,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就算现在稍不得志,但绝不会一直是翰林修撰,日后必为一品大员……鲁王唐王虽未能挽救大明江山,但大人仍会建功立业,流芳百世。”
张煌言惊讶:“秋姑娘知道大明的结局?”
我笑了笑,“佛语有云,不可言说。天地万物自有定数。”
张煌言犹豫了一下,“那我就借姑娘的吉言……不过,我恐怕很快就要走了。”
陈士英惊讶:“玄著兄,这是为何?千万不要消沉,相信局面一定会有改观。”
“竞雄兄误会,这倒不是煌言的意思,而是煌言自宁波便跟随钱大人,如今大人有返回宁波的想法,已提奏鲁王,要求率所部回宁波驻守,若鲁王准奏,我可能很快就要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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