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福:“连兄看看这一段。”

连升结结巴巴地小声读起来:

“……春阿氏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投入有如粪井一般的牢眼儿里,看那牢中,此时正值瘟疫流行,域内的犯人不是生疮生疥便是疔疮腐烂,臭味难闻,一间房内多至二十口人犯,每人有一条官被大家乱挤着睡觉,那份肮脏气味不必说日久长住就是偶然间闻一鼻子也得受病……春阿氏浑身是疥,头部浮肿红烧,可怜那一双素手,连烧带疥,肿似玻璃瓶子一般,揭开脏被服一看,那雪白两段玉臂俱是疥癣,所枕的半头砖下,成团的虱子臭虫……中国讼狱的黑暗,真不可问了。”

“这就是那位田主笔写的?”连升问。

“当时他买通了狱卒偷偷进到狱里查看写出了这篇文章,连兄,你还记得那位人称冯阎王的狱长吗?”

“自然记得,咱哥俩那时候不是常和他打交道。”

“朝廷为了平息舆论将这位冯阎王除了名,我打听了一下他如今在东四牌楼口上开了家肉店做了屠夫,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连升琢磨着:“论说他对田主笔起了杀心……也倒合理,咱们去访访?”

两个人出了皮库胡同坐上洋车直奔四牌楼(现如今的BJ东四)。

到了东四牌楼远远就看见了那家冯记肉店。

两人从肉店前走过站在肉案后的冯阎王看到他们倏地把头扭了过去。

连升:“哟,这不是冯爷吗?”

冯阎王只好把脸转过来也做出惊讶的样子:“连爷?钰爷?咱们可有日子没见过面了!”

“怎么好好的狱长不做开起肉铺了?”连升故意问。

冯阎王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还不是你们左翼公所的春阿氏案,《京话日报》那个混蛋王八蛋的主笔给我上了眼药,不然我也到不了今天!”说着把手中的刀砍在了案板上!

连升和钰福偷偷对视了一眼。

钰福:“这生意还行吗?”

冯阎王摇头:“有人说看我这满脸横肉不敢到我儿这来,您二位说说这买肉卖肉和我这脸上的肉有什么关联?”

连升笑了:“冯爷甭生气,瓜子儿里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仁儿(人)都有,改日咱们一起喝两盅?”

冯阎王挺爽快:“改日不如撞日,走,咱们现在就一起去坐坐。”

东四隆福寺街里有不少的酒馆饭庄。

三个人找了一家坐下来。

连升:“你们二位别争,今儿我做东。”说着点了几个好菜。

头一杯下了肚。

“听说你们二位也离开了左翼公所,如今找了点子什么新事由儿?”冯阎王问。

“老本行儿,在京师巡警总厅做探员。”连升道。

冯阎王一愣随即笑道:“那还高升了,连爷,你这连升的名字起得好,连升连升步步高升。”

连升故意叹了口气:“清汤寡水儿,还是做买卖实惠。”

二杯酒下了肚。

连升:“冯爷日子过得还顺畅?”

冯阎王叹了口气没说话。

连升和钰福又对视了一眼。

钰福一边给冯阎王满上酒一边道:“怎么看着冯爷有点不开心?”

冯阎王苦楚地:“我是上辈子没积德这辈子遭报应,算是没有好日子过喽!”

连升:“这话从何说起?”

冯阎王摆摆手不肯说下去。

钰福:“冯爷,喝,喝酒!”

冯阎王又干了第三杯。

连升和钰福观察着冯阎王。

“你们二位现在忙什么案子呢?”冯阎王问。

“嗐,三座门的那桩凶杀案。”钰福答。

冯阎王:“倒是听说了,有点子眉目了吗?”

连升接过话茬儿:“也有也没有,不过早晚的事儿,冯爷,您猜,那剥光了衣裳毁了容的尸首是谁?”

“谁呀?”

“就是那位《京话日报》的主笔田华亭。”

“他?”

二人观察着冯阎王的反应。

冯阎王又愣了一下一拍桌子:“好!死的好死的好,要不是他我还不会脱了那件官衣儿呢!”

连升随声附和:“这就叫善恶有报。”

冯阎王突然像是看到了谁:“二位爷,我去解个手儿,这就回来。”说着匆忙向外走去。

连升和钰福观察着饭堂内的人。

钰福悄声问:“连兄,你看这位冯阎王有几分?”

连升:“还真说不准,你说没几分吧……他还真有点子鬼鬼叨叨,你说有几分吧……咱们说到田华亭,他那神气也不像是装的……依你看呢?”

钰福点头:“那咱们往下……”

连升:“先试着捅一刀,看看他的皮儿里包的什么馅儿!”

钰福没听懂刚要问冯阎王返了回来。

连升:“来来来,咱们不能光喝不吃啊,动筷儿,动筷儿!”

看得出来冯阎王有点酒上头了:“吃,吃!”

连升:“冯爷,人一做了侦探看什么都起疑,我们哥俩怎么觉得您……遇上什么为难事儿了?”

冯阎王有些尴尬皮笑肉不笑地说:“疑心哥哥我做了什么坏事儿?”

“不能不能,我是说冯爷真要遇上了什么过不去的事跟我们哥俩儿说说。”连升道。

“是啊,说说,就算是帮不上手也能解解心宽不是。”钰福在一旁添油加醋。

冯阎王又叹了口气:“我刚才说了我是上辈子没积德这辈子遭报应,这前半辈子干什么不好非干上个牢头儿,论起来刑部大牢也该像个模样儿,可是那么多犯人一年才拨百十两银子够什么用啊,你们说能给那些人犯们吃什么住什么?有点猪狗食就不错了,再者说了犯了案的都是些刁民,没点子狠手段管得住他们?”

钰福:“冯爷这话也不全对,像春阿氏那样柔弱女子遭的罪……”

冯阎王:“唉,进到那种地方还能分个三六九等吗?不过凭良心说我这狗脾气平时行事也是过了点,反正我这后半辈子难得安生了。”

连升:“冯爷这话怎么讲?”

冯阎王“结下来的仇人太多了,有从牢里出来的,有死在牢里儿女找我算账的,反正是破鼓乱人捶。”

“这么说近来您遇上麻烦了?”钰福问。

“麻烦大了,刚才我躲的那个男人他爹就是在牢里死的,其实也不怨我,就抽了几鞭子人就过去了,这些日子他一直放话想要了我的命为他爹报仇,前几天砸了我家的玻璃踹烂了我家的门,吓得我那口子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您说的是不是刚刚结账出去的那个年轻人?”钰福问。

“没错儿,其实真要单挑他禁不住我三拳两脚,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怕就怕他背地里对家里人下手所以这才躲着他没和他较劲……”他忽然抬头看了看连升又看了看钰福:“真格的,你们二位能不能帮我把这事儿平一平?”

“怎么个平法?约个茶馆吃碗烂肉面说和说和?”连升问。

“那不行,这不是说和说和的事儿,你们二位找到他就亮亮巡警总厅的牌子,告诉他我是你们二位的朋友,吓唬吓唬他准管用。”

“透着难。”连升咂着牙花子摇头。

“为什么?”

连升道:“要搁过去小事一桩,可自打改成警察上头管得就严实了,要是让那个小子告我们徇私枉法说不定差事就没了。”

钰福附和:“是啊,这事儿是透着难。”

片刻沉默。

冯阎王忽然小声道:“我倒想和二位谈个买卖。”

连升:“买卖?怎么个买卖?”

冯阎王:“你们不是想知道三座门儿的事吗?冯爷我能助你们一臂之力,只要你们能帮我摆平了这件事儿我就竹筒倒豆子全都告诉二位!”

“这事儿……我们哥俩商量商量。”连升道。

“冯爷,你不是要耍我们哥俩吧?”钰福盯看着冯阎王的醉眼。

“哪能呢,冯爷我绝不是那号人!”

钰福和连升交换了个眼神。

连升:“要不这么着,您先给我们哥俩透点底我们听听靠不靠谱,如果靠谱这桩买卖就算成了。”

冯阎王想了想:“行,我就给你们先透点儿,前些日子一个人来找我,说是想要那个姓田的命,听说我和那个姓田的有仇想要借我手里这把杀猪的刀,事成之后给这个数!”他伸出巴掌一反一正地摆了摆。

连升:“五十两银子?”

冯阎王笑着摇头:“弄不好我的命就没了,五十两?我冯爷就值这俩钱?你们也把我太瞧扁了!”

“这么说,这活儿冯爷接了?”

“接是没接,要说没动心那是瞎话,可我左思右想这辈子作恶不少了还是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您再透露透露是谁想要那个田华亭的命?”钰福问。

“钰爷,别套我的话儿了,再往下说全都露了底买卖也就甭做了,二位爷,咱明儿见!”说着干了杯中酒站起身拱拱手。

“等等!”钰福一把拉住冯阎王:“冯爷,您让我们哥俩给您平事儿,可您还没说那个人姓氏名谁,住在哪儿呢!”

冯阎王晃了晃脑袋:“这酒还真上头,脑子里成了一锅粥……今儿晚上吧,下午有人给店里送肉来,晚上我在家里等着你们。”

“冯爷的府上在……”

“进了东四二条,我在哪住没人不知道。”冯阎王嘴里嘟囔着晕晕乎乎地向外走去。

连升拉着钰福坐下来。

“连兄,你说这冯阎王的话可信吗?”钰福问。

“还真难说。”

“我看他可够贼的,脸上一副醉模样心里可跟明镜似的。”

连升道:“不管怎么说咱们这趟总算没白来,今儿晚上再去会会他,他既然说有人要杀田华亭找到了他,足见咱们的疑心有道理。”

钰福点头。

连升:“贤弟,净顾着和这个冯阎王斗心眼饭还没正经吃呢,来来来,吃起来!”

一转眼天黑了,没想到张瑞珊的病又见反复上吐下泻身子也烧起来,女佣冯妈忙喊来正要出门的钰福,钰福一看着了急忙叫了辆洋车把老爷子送到了使馆区的德国医院,随后连升也赶过来,打针吃药一番治疗很晚才回到家。

连升和钰福商量这么晚了冯阎王那里去还是不去,二人心想反正冯家就剩了冯阎王一个人晚去一点也无妨。

来到东四二条,此时已路静人稀,二人后悔没问清冯阎王住在几门几号只好来回转悠,幸亏遇上一个卖馄饨的小贩,冯阎王说得不错这里没人不知道他的住处,小贩把他们带到了冯宅门前。

这也是个杂院,冯阎王住在倒座的三间南房,二人进了院子,三间南房黑着灯院子里也黑黢黢的一片。

钰福轻轻敲了敲南房的门无人应声。

“怪了,这么晚还没回来?”

没料想钰福轻轻一拉门开了。

进到屋内隐隐约约见冯阎王躺在一张大床上。

连升:“冯爷,冯爷!”

冯阎王全无反应。

钰福猛然觉得事情不好借着月光看到桌子上有盏油灯:“连兄,有火镰吗?”(火镰类似于现在的火柴,那时是喜好吸烟的男人们随身携带的东西)

连升递过火镰,钰福点着了油灯,提灯去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冯阎王的两只眼睛向外淌着血,身上一片黑紫,很显然是中毒身亡!

钰福摸了摸冯阎王的体温:“刚刚死就,看来咱哥俩晚来了一步。”

连升:“这么说是那个人下手了?”

钰福眼尖一眼看到枕头下露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伸手去拿原来竟然是一把锃光瓦亮的毛瑟枪刺!

连升错愕:“原来杀田华亭的真的就是他?!”

“连兄,快闪!”钰福急喊!

连生一抬头就见床角处一条花蛇吐着毒信(芯)正要向他们袭来,两人向后退了几步,钰福掏出一把匕首甩过去那只毒蛇的身子被死死钉在木床的床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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