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魔小太郎说了一句倭语,少冲便问美黛子道:“他说什么?”
美黛子埋着头紧咬嘴唇,没有答他。
朱监军道:“他说丰臣小姐是大日本的叛徒,用不着可怜竹中大人,何不让野男人把他杀了,也把我杀了?”
少冲听他竟称自己是“野男人”,大怒道:“我不许你侮辱黛妹。”刚走出一步,却被美黛子拉住衣角,见她眼中莹然有泪,忍住怒气一想:“黛妹与他有婚约在前,与我有暧昧之事在后,是我的不对了。”自知理亏,便也作罢。
朱监军用倭语说对风魔小太郎道:“你败在少冲手中,输了丰臣小姐,人家都不要你了,还来纠缠她作甚?这可不是日本武士的作为。”
风魔小太郎恶狠狠的道:“我不是来纠缠丰臣小姐,我是来杀这明蛮子的。”说罢用劲推开朱监军,拔出野太刀向少冲猛奔而来。
少冲正想该不该还手,风魔小太郎的刀已砍到。他闪身而避,后背仍被刀尖划出一条口子。这时的风魔小太郎已似疯狂,狂乱的挥砍劈斫,逼得少冲穷于招架。他起初还能在桌椅板凳间趋避,有所阻隔,风魔小太郎的锋芒有所不及。但身上本已愈合的旧伤,牵动之下崩裂开来,立时染红了衣衫。
美黛子见情郎有危,扑身到两人中间,道:“风魔君,拜托你别杀死……”
风魔小太郎置之不闻,手中的刀竟向她砍来。少冲急在她腰下一托,把她送到朱监军身边,道:“你们快走,不用管我。”说话时又被劈中两刀。
美黛子双膝跪地,声泪俱下。
朱监军道:“当真是孟姜女哭长城,感天动地,催人泪下,我这个监军大人看着也于心不忍了。”便对她道:“我有法子对付小太郎,但你在这儿我不便下手。不如你去东边五里,那里有个十里亭,我救了你的情郎到那里与你会合。日出前我们还未赶到,便是遭了毒手,你也不必等了。”
美黛子含泪望着朱监军,朱监军又道:“你也别担心,本监军还不想亲手杀死这个倭人。你再不走,你的情郎就没命啦。”
这时风魔小太郎已将屋中桌椅尽皆推倒砍成碎片,少冲避无可避,只得跟他兜圈子,处境更加凶险。
美黛子别无他法,也只有寄希望于他,一咬牙冲到店门,忽然停步叫道:“少冲君,我在那里等你,你一定要来。”说完这话才向东奔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少冲见她离去,不会看着自己死去而伤心欲绝,心中反觉坦然。朱监军站在一旁筹思良策,瞧见柜台上的三个酒坛,心下有了主意,当即一手一个,头上再顶一个,却如松鼠般窜到楼上,借着微弱火光,把右手酒坛瞅准风魔小太郎的脑袋用力扔去。风魔小太郎一心要杀死少冲,哪里顾着飞来横“坛”?这一坛竟是一扔而中,一声闷响,酒坛破开,酒水流了一地。沾火即着,屋内迅即大亮。朱监军少时习过春秋百艺,杂耍功夫甚高,歇手了好些年,自感功夫有所荒废,今日重操旧艺,竟也得心应手。正在窃喜,却见风魔小太郎兀自无事,他再把左手酒坛扔去,又砸了个正着。风魔小太郎双眼为湿发遮住,头脑也有些麻木,他大骂“叭嘎”不已,手中的刀却舞得更快了。
“叭嘎”在倭语中意即“猪”。朱监军心道:“你先别得意,待会儿把你做成酒香烤猪。”抱起头顶那坛,再向他砸去。风魔小太郎再被砸中,怒气上冲,双眼翻白,连挥两刀,便将房柱砍断。另一根房柱早已摇摇欲折,这根房柱一断,楼房立时垮塌,把他埋在了瓦砾堆中。
少冲见房屋垮塌后不见了朱监军,心中一紧,到瓦砾堆前呼道:“监军大人……”却觉有只手搭上自己肩头,说道:“我在这里。”转头见是朱监军,才松了口气。想起武名扬尚伤重未治,来寻他时,连同跛李两人都不知去向了。此时火势渐大,两人大步奔了出去,背后风助火势,已将客栈一大半吞噬,烧红了半边天。客栈中的住客早在武名扬和跛李相斗已惊走过半,后来少冲和小太郎相斗时走个精光,只有风魔小太郎埋身其中,不免做成了“酒香烤猪”。
少冲甫一脱离险地,便想起美黛子还在十里亭等候,当即大步流星向东奔行。朱监军也是大步跟上,一边问道:“倘若我当时埋身客栈中,你会不会冒火救我?”少冲没想到他有此一问,还是答道:“大人有恩于我,自应冒火相救。”朱监军道:“倘若你救我后耽误了见你的情妹,你还会不会救我?”少冲道:“毕竟大人的性命要紧……”说这话时,瞧见东方旭日将升,忙加快了脚步。朱监军渐渐落在后头,却也并不急着追赶,品味着少冲那句话:“毕竟大人的性命要紧”,竟是芳心窃喜。
美黛子一口气奔到十里亭,却是久等少冲不至,也不知少冲有无脱险,心中如十八只桶打水,七上八下。想回客栈,又怕少冲已然脱险,来途中未能碰头,亭中见不着自己,必定着急万分,到处寻找。眼看着东方露出鱼肚白,渐渐山头如洒上一层金粉。她心头在想:“中国人叫我日本国做‘扶桑’,在中国神话中,日出于阳谷,登于扶桑,运行一周天而后入虞泉之地,曙于蒙谷之浦。天皇自命为天照神的后裔,天照大神便是大日如来的化身。”她暗自祷祝,希望天照神的脚步能慢些再慢些,在他普照大地之前能让她见到少冲。不久红光射到了她的脸上,一轮红日跳出云海,霞光万道遍洒金辉。正是此时,少冲赶到了十里亭。
两人相拥而泣。
朱监军停步亭外,见两人忘情之状,不便打扰,转过脸去,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由衷而笑。抬眼看时,忽见远处呦呦乱叫,奔来一人,那人衣衫不整,须发尽焦,却正是风魔小太郎,朱监军一惊,心道:“这倭猪真是命大,只烤了半熟就起了锅。”忙奔入亭中叫道:“还在卿卿我我,你的大情敌来啦!”
少冲大惊,道:“大人也快走,这倭贼红了眼,见谁杀谁。”牵着美黛子的手两人一跃出亭。朱监军也害怕起来,急步追上两人,说道:“咱们向西走,碰到官军就好啦。”少冲见美黛子面色苍白,还是拼命奔跑,只觉她拉着自己的小手冰冷,不住的颤抖。
朱公子伤了小腿,跑不甚快,眼见风魔小太郎追上,一刀朝他后背砍到,少冲急忙伸出一臂,叫道:“抓住我!”拉住他手,带着美黛子鼓力向前一跃,三人落地时已在七八丈远外,顿时把风魔小太郎抛在后头。
不久上了官道,少冲身受多处外伤,失血过多,元气大耗,一步没踏稳,险些摔倒。美黛子忙拿出手绢为少冲裹伤。便在此时官道上马嘶人喝,两骑飞驰而过,但不久勒马而回,到了近处,马上乘者不住的打量少冲三人。
一个秃顶的汉子面带淫笑的看着美黛子道:“余三哥,没想到荒郊野外还有这么个绝色佳人,若不享受一番,岂不有负上天所赐?”
另一个瞎了一眼的汉子向三人叫道:“喂,你三人慌慌张张的,莫非是白莲教的漏网之鱼?”
少冲心想:“后有追兵,前有虎狼,我又身受重伤,刻下情势当真险极。”正不知如何应付,却听朱公子道:“我们是行商,途中遇了伙强匪,以致如此。”
秃顶的汉子哈哈笑道:“瞧你三人服色,古里古怪的,哪像什么行商,连撒谎都不会。”
朱公子一时慌张,竟忘了自己穿的是日本的官服,美黛子身着日本的和服。
秃顶汉子说罢抽出短刀,跳下马来,喝道:“我二人今日要铲除余孽,为天下除害。”舞刀砍向少冲。
朱公子叫声:“找死!”伸手刁他手腕。秃顶汉子挥刀回削,逼得朱公子连连后退,一边笑道:“小姑娘若是投降,我乃怜香惜玉之人,说不定便舍不得杀她。”刀上催得更紧了。
少冲手扣一枚石子,叫道:“着!”发指弹出,火星四散,秃顶汉子手中的刀差些震落。少冲暗自叫苦:“若在平日,这一震他的刀就算没断成两截,也当脱手,看来我连平日功力的一半也不及了。”
秃顶汉子略惊道:“原来你这小子还有些门道。”弃了朱公子,来杀少冲。
这时那独眼汉子也下了马,手中使剑,和美黛子动起手来。美黛子手持短笛,不能及他身,只得在剑影中穿插闪避。
忽听朱公子道:“任连仲,你的外号叫做‘秃头苍鹰’是不是?”
秃头汉子正是蓬莱派的任连仲,他身为正派中人,瞒着掌门在外胡作非为,最怕掌门人知道,见有人叫破身份,不免一惊,道:“你识得我?”
朱公子道:“这位余大侠,外号叫做‘独眼神龙’,你二人都是湖海散人的弟子。我曾听一个倭人说过,蓬莱派的武功不值一提,尤其是一套‘碧海逐波剑法’如同废物,卖把式也不中用,还说两个人更是饭桶,一个外号叫做‘没头苍蝇乱飞’,一个叫做‘瞎眼毒虫乱爬’。”
那独眼的正是“独眼神龙”余潮音,向来自诩武功卓绝,一套“碧海逐波剑法”得师父独传,羡煞同门师兄弟,不想被人说成废物,气得七窍生烟,一剑向朱公子刺来,道:“谁这么狂妄,我倒要会会。”
正巧此时风魔小太郎追到,见了众人哇哇大叫。朱公子一指他道:“便是他了。”
余潮音不知说些什么,但见他气势汹汹,也知是难听之话,怒气更甚,跳过去对着风魔小太郎就是几剑。风魔小太郎道是少冲的帮手,也是毫不留情的挥刀猛斫。斗有三十回合,余潮音渐感不支,叫道:“师弟,还不过来杀这倭贼?”他独力难支,想师弟相助,便点出“倭贼”二字,意即不是比武较量,不必守单打独斗的规矩。任连仲与这位师兄臭味相投,倒也有些义气,当下提刀上前夹攻风魔小太郎。
朱公子一跃上马,叫少冲道:“还不快走?”一揽缰绳,纵马而行。少冲拉着美黛子跃上了另一匹马,那马撒开四蹄,飞一般的去了。
任连仲这才大呼上当,欲抽身来追,风魔小太郎却杀上了瘾,哪肯放过他?
入夜时分到了胶州地界,美黛子不敢入城,三人便在郊外一户农家投宿。
朱监军说起日间之事,少冲才知“田大人”便是田尔耕,正因其荫护,倭贼才能在官府中生根盘踞。那田尔耕与日本素有渊源,原来当年丰臣秀吉兵犯朝鲜,明廷援军力战才打成平局,时兵部尚书石星主张款议,封关白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并派临淮侯李宗城为正使、都指挥杨方亨为副,与沈维敬、田尔耕出使日本。那李宗城贪财好色,夜饬东洋美女恣意欢娱,沈、田二人私奉秀吉蟒袍玉带及地图武经,广为交结,在日本娶妻成家,竟将使命搁置不题,以致后来和议决裂,秀吉再侵朝鲜。明廷丧师数十万,耗饷数百万,迄无胜算,至秀吉死于伏见城,战祸始息。
武名扬所言虽前后反覆,一大半都属实情。真机子曾向少冲提及白莲教中有五宗十三派的内线,这般想来必是武名扬了,但没想到他又加入锦衣卫,做了朝廷的卧底。
美黛子为少冲止血裹伤,买来新鲜的衣衫换上,直忙到深夜。这户农家只有一间空房,主人在外屋搭了一个简易地铺。
少冲道:“你去睡吧,我睡外屋。这位朱公子是朝中贵人,今晚也要委屈与我这烂叫化儿睡在一起。”
美黛子扑吃一笑,道:“臭美!人家早到里屋去了。”
少冲一愣,道:“什么?你要与我睡?”
美黛子粉脸一红,娇嗔道:“呸!谁跟你这臭叫化儿睡?我也要回里屋睡。”
少冲更是不解,道:“你同他……朱公子睡?”
美黛子见他急成这般,心中既感甜蜜,又感苦涩,口上道:“呆子!你没看出她女扮男装,本来就是个大姑娘么?”
少冲闻言,仔细一想,这朱公子英风飒爽,但有时言行确如女儿家,又想日间奔逃多次与她肌肤相接,不觉脸上一红。
美黛子笑骂道:“真不害臊,必是心里想人家了。”转身进里屋去了。
当晚少冲怕“朱公子”对美黛子不利,不敢睡得太沉,只听得里屋唧唧哝哝,美黛子与那“朱公子”做彻夜之谈。
次日醒来,“朱公子”交给少冲一张字笺,告辞而去。少冲见屋中已空,知道美黛子离去多时,展笺看时,其上略云:“少冲君:小妹不辞而别,还请鉴凉。小妹多次相骗,虽未见责,然感君情意,心中难安。道异途殊,天意弄人,一切如梦,缘起缘灭。如是我闻,于意云何?如今缘份已尽,夫复何言?就此拜别,勿自为念。妹美黛子留笔。”
少冲看罢,心急如焚,只怕这一别就再也见不着了,冲出屋去,胡乱追了一程,仍未见她那娇弱的身影。心想:“她会不会又回了临清州衙?”他快马兼程赶回临清,此时的临清州衙被朝廷清查,各处也在捉拿倭贼,美黛子不想自投罗网,就自然不在临清。一路上逢人便问,但谁也不知她的去向,只感天地茫茫,到何处找去?心中一遍遍的喊道:“黛妹,你不要抛下我,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人去已杳,事过不再,但美黛子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过往的一点一滴如在昨昔,一切的一切挥之不去,心中如何不怀旧而生感伤?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正是: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神情恍惚,信马由缰,不觉回到了即墨,想起当日与美黛子在那个破道观相处的一段日子,找不到她,也可重温一下旧梦,便驰马奔向飞来峰。到峰下把马拴了,步行来到破道观前,物是人非,触目伤怀。转过一道院墙,他忽然瞧见院中石桌上趴着一个女子,兀自低声抽泣不已,却不是美黛子是谁?他惊喜万分,叫道:“黛妹!”冲上前抱住她。
原来美黛子想了一夜,还是决意渡海回国,临行时对着酣睡中的少冲久久凝眸,不觉已是泪流成行,又怕少冲醒来苦苦挽留,自己好不容易才下的决定又生动摇,狠下心肠留书而去。日夜趱程,一口气奔向出海口。荷珠、濯清、雨萍、宜远四剑婢在那里停船相候,但当她真的见到大海,再难举步,不是留恋这片土地,而是留恋这片土地上那个她爱着的人,才知自己实难割舍这一段情。思之再三,又避开五剑婢回到了那个破道观,正为见不着少冲而感伤,也许是二人缘份未尽,少冲恰也在这个时候到来。
美黛子趴在少冲肩头,“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犹恐相逢是梦中,哭着哭着便在少冲肩头狠狠咬了一口,道:“少冲君,痛么?”
少冲点了点头,少冲轻拍着她,道:“今生今世,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美黛子哽咽着道:“你,你不嫌弃我么?我是异族女子,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
少冲道:“其实你心地善良,迫不得已才做那些事的,何况白莲教覆灭了,樱花神社也受了重创,没有人再逼迫你了。”
美黛子道:“可是藤原武藏、风魔小太郎都没有死,他们岂能甘休?”
少冲道:“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再理睬我。你想嫁给那个小太郎,这会儿就走,我少冲绝不会留你。”
美黛子摇头道:“不,我若想嫁给他,就不会来中国,也不会与少冲君相识了。少冲君,我是怕你受到伤害,你明不明白?”
少冲热泪盈眶,说道:“但你忍心看着我相思成疾,形销骨立么?这么活着,还不如死在他们手中……”
美黛子伸手按住少冲的嘴,道:“我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我们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少冲把她小手握在手中,跟着念道:“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两人相视一笑,美黛子倚偎在少冲怀中,脸上犹挂珠泪,说道:“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是不是?少冲君,你说我到你家中去,你爹娘会不会夸我是个贤慧的媳妇。”
少冲黯然道:“我没有爹娘,自小在归来庄由太公扶养长大。我四海为家,你愿跟着我四海流浪么?”美黛子道:“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不会寂寞,去哪里还什么分别?”少冲把昔年在归来庄之事略略说了。美黛子道:“如今你太公不在了,归来庄无人居住,倒是我俩不错的栖身地。”少冲点头道:“也好。”
于是少冲带着美黛子打马上路,一路扬尘,但见红霞满天,美人在怀,纵马驰骋,只觉豪情万丈,人生如此,更有何求?
词曰:
为江湖儿女话传奇,行行总关情。
问邪耶抑正,恩耶抑恨,可得分明?
弹指光阴荏苒,孤影伴残灯。
且看巫山月,曾照离人。
好事从来多磨。
忆潇湘夜雨,香醉芙蓉;更楚天云乱,琴瑟缔鸳盟。曾几回殊死萍散,捱过了劫后见情真。
还何惧,天涯海角,琴剑飘零?
——调寄词牌《八声甘州》
第二部《慧剑心魔》至此完。要知后情,请看第三部《烟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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