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中文武官员交头接耳本来“嗡嗡”声不断,这一下子嘈杂声越来越大变得如蜩螗羹沸。
左督御史蔡睿手持笏板出列,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参奏。储君人选并不合乎法度。”一句话仿佛往叽叽喳喳的麻雀群中扔了一块石子,登时鸦雀无声,殿中都翘首竖耳观望蔡睿的动静。也有人拿眼偷偷去瞟向立在弘武帝身边的太子郑延钧的神情,只见他双眼微垂,肩背如往日一般挺直,并不见有何异样。
“噢?”弘武帝眉毛微抬,“记得前几日朕与你说起立储之事,蔡卿还口口声声称‘先论嫡长、次论地位、再论贤良’,怎么今日便有异议了?”
蔡睿道:“回陛下,依《大弘律》和宗法规矩,‘凡皇家子孙,无论嫡庶,需有礼部制作册宝,以证身份。’先帝皇长孙于那年皇宫大火中不知所踪,逆贼郑景儒已将先文皇帝之后的皇家玉牒尽数毁去。如今时隔十余年后郑延钧再度归来,遑论他是不是丢失的皇长孙,此刻他并无玉牒也无册宝,其天家血脉不能被证实。”
礼部代尚书陶洲也出列道:“陛下,前朝大衍年间,衍孝帝年少时卫戍边关,与民间女子所生之子并无节册宝。衍孝帝登基二十余年生三子皆未长至成年,此遗子并不能视作皇家子孙,不能继任皇位,因此只是由衍孝帝的二弟衍英帝继位。以此案为先例,郑延钧不能算作皇家子孙。”
紧接着以宗人院郑景伦为首的十几名朝臣纷纷附议。
郑辰理朝殿中扫视了一圈,不疾不徐开口:“刚才蔡卿和众卿所讲,先帝之后的皇家宝牒已被尽数毁掉,那朕也是没有节册宝之人了。如此说来,朕的皇位也不是明正言顺的了?依众卿的意思,朕的皇位是应禅让于节册宝俱全的七皇叔,还是逆贼之子郑辰琥?”声音不大,却令殿中众臣听得清清楚楚。
郑景伦为先弘文帝七弟,在弘文帝时期被封为赵王,郑景儒篡位后因“五王勤王”之变被褫夺封邑,一直拘在正京城中做一名闲散王爷。弘武帝登基后因其辈分大,被委任大宗正院宗正令。此番闻弘武帝之言面色骤变,连忙伏地大呼:“陛下恕罪,臣并不是那个意思……”
那十几个附议的朝臣也纷纷跪地称罪。
弘武帝轻轻皱眉:“众位臣工你们平身吧。朕并无怪罪的意思,只是想与你们辩上一辩。蔡卿,你先说吧。”
蔡睿面上惊惶并未褪去,强自镇定道:“陛下,微臣的意思……陛下早在先帝时便被立为太子,一直为天所庇佑,为民所拥戴。就算没有册宝,也理所应当为上天之子,为万民之主。”
弘武帝道:“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蔡卿,怎么在朕的皇子那里便要依律行事,到了朕自己身上便可网开一面?”
蔡睿挺着脖颈高声道:“陛下乃天子,居九五之尊,代天理民。天子的言行代表天意,天意怎会有错?”
弘武帝道:“那蔡卿你说,朕要立哪个为储君是不是上天之意,为什么你们这些朝臣要有异议?”
“这个、这个……”蔡睿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一时之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弘武帝接着道:“上言官风闻奏事,弹纠不法,上可封驳诏旨,中可监察百官,下可保护平民权利。若是天子有错对天子宽宏,这不就是御史台执法不公、监察不严吗?”
瞧着蔡睿面如死灰狼狈样子,弘武帝终是道:“治国者必以奉法为重。《大弘律》是朕治理天下的依仗,也是朕立储的遵循。朕之长子郑延钧为朕与敬德皇后之子,虽然流落民间十一年,面貌与他幼时有所改变,但与敬德皇后的长相有七分相似。而且,他随身的信物、身上的胎记,还有他所留存的记忆都是骗不了人的,他的确是朕之长子无疑。还有,朕还有些东西要给列位臣工来瞧一瞧,也请你们鉴一鉴此物是不是真品。”
弘武帝言毕,王善为托着蒙着杏黄色绸布的托盘从弘武帝身侧走到殿中,先请列于朝班之首的肖乃喜来看。肖乃喜双手从绸布上捧下几样物事,转身借着殿门透进来的光亮反反覆覆打量着,良久才将物事放到托盘上,双泪长流地跪地叩头:“恭喜皇帝,恭喜太子,上天庇佑,此物确乃真品啊。”
王善为又将托盘送到刑部尚书蔺澜面前,蔺澜仔细辨认之后亦是满面欣喜:“太子人选的确名正言顺!”
托盘送至蔡睿面前时,蔡睿迫不及待地取过那物事来瞧,只见中间是一卷圣旨,左边是一本微旧的琉璃黄色娟面书册,上书“皇太孙册封文册”,右边是一枚一寸见方的金印。展开圣旨来看,上面写着郑延钧为弘文帝的嫡长孙,虽不到两岁,生性活泼,聪明伶俐,其外家林家也是世代清流,品质高贵,深得弘文帝喜爱。元启十五年出了正月后,弘文帝自觉身子一天比一天孱弱,太医诊不出其原因。只恐大限将至,太子又到鲁地赈灾怕是不能及时赶回来,便提前将长孙郑延钧册封为皇长孙。将来若太子郑辰理继位,则长孙郑延钧便为太子。落款日期是元启十五年三月十二日。那本册子也是封郑延钧为皇太孙的文册。至于那金印自然是皇太孙的宝印了。
作为御史,除了监察谏言之外,还有一样重要的职责便是记录、接收和保管文档。因此,这圣旨和文册是不是真品,御史们还是瞧得出来的。蔡睿一眼便瞧出这些都是弘文帝时期的首辅毕惟所手书,落款所用的弘文帝的玉玺也是真的毋庸置疑的。
蔡睿不敢说谎,恭敬将圣旨和文册放好后,也跪地朗声道:“陛下,储君人选合乎法度。臣对此再无异议。”
“先帝生前已为朕谋划好储位人选,只是朕一直在鲁地赈灾不能回京,便一直藏于寝宫之中。此事知道的人也就先帝和内阁阁臣,可五位阁老有的殉节而亡,有的被逆贼郑景儒害死。多亏三年前魏王机缘巧合潜入先帝寝宫中找到了,这才避免了让此事石沉大海。这既然是先帝之意,必然也是朕的意思。”
三月前,大弘西南藩属国洪沙瓦底,孟养、木邦、孟密三家土司在秦军叛将袁甲鼓动下联合起兵叛乱,大弘设立的洪沙瓦底宣慰司被叛军所攻克,宣慰使杜标全家被屠戮。袁甲为袁戎的堂弟,跟在袁戎身边有近十年,算得上久经沙场的老将了,在袁戎的言传身教下颇通战术战法,更何况他还带着二万骁勇善战的秦军,在他的支持下叛军有如神助一路向东杀到云南府,黔国公沐业在此役中战死。
黔国公世子沐修率部曲逃出云南府,联合滇军、黔军援军一道杀退了叛军。只是叛军退在云南府以西的高黎贡山之中,那里山高林密蛇虫丛生,几万叛军往无垠的层林之中一钻,如同一把沙子撒进大海之中再也找不出来了。滇军找不到叛军,可叛军却并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山林之中,遵循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的战术,时不时便跑出山林烧杀抢掠一番,不少村寨因此遭了秧,甚至有几个寨子全寨男女老少都惨遭屠戮,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滇军想了很多的法子,围山、搜山、烧山忙碌了两个月却仍是一无所获,连一个叛军的影子都没找到。
大朝会上兵部禀明了围剿叛军并无进展的现状,弘武帝大怒,命兵部不惜一切代价清剿叛军,重建洪沙瓦底宣慰司。
散朝后,弘武帝传宣平侯吕庭觐见。宣平侯尚不足五十岁,长眉细目,一把柔顺的三绺髯,看上去很是温良谦和。
进得垂拱殿来,宣平侯恭敬地便要行君臣之礼,弘武帝和颜悦色地起身将他扶起,还传膳让宣平侯陪自己进膳。
在汉中时,无论在太子府还是皇宫的宫宴和家宴,宣平侯也是参加过几次的,可是与皇帝私下坐在一起进膳却是头一回。坐在膳桌前,宣平侯面上带笑心里却不由战战兢兢,冒汗的手心不住在官服的下摆上擦拭,拿着筷子的手都微微颤抖。
弘武帝亲自夹了一块红烧蹄筋放到宣平侯的碟中,道:“宣平侯神态看上去很是疲惫,可得好好补一补了。”
宣平侯抬眼只见弘武帝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瞟着自己,不觉双股战战,忙起身道:“臣怎敢劳烦陛下亲自为臣夹菜。”
弘武帝笑着摆手令宣平侯坐下:“宣平侯,在朕的复国大业中,你可是立下的赫赫之功,不疑余力地为将士们捐粮送衣,又将这样好的女儿嫁于朕,若在民间的话,你是朕的老丈人,咱们翁婿不是外人,坐在一起吃餐饭也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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