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同别处,万一遇到危险,我水性一般,救不起你。”

“先睡一觉,天亮再说。”已经近在咫尺,就不着急了,小夭找了一块平坦地,仰面躺倒,把胳膊枕在头下,闻到袖子上浓重的馊味,才发现自己全身早就馊透了。

这久违的馊腐味,令她想起清水镇的日子。那二十多年里,她不得不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生活,他很讨厌那副男人的身体,经常多少天不洗衣裳不洗澡,满鼻子馊味都习惯了。

她把叶十七捡回来时,他那一身馊臭味更严重。虽然后来叶十七回归涂山璟身份,每日锦衣华服,臭还是臭过的。

她认识的人里头,唯一没有过馊腐味的人就是相柳。不管何时何地见到他,都是全身白衣纤尘不染,白色的发髻也从来纹丝不乱。

那日麻子娶媳妇,相柳不请自来,送上贺礼,还喝了他两杯毒酒。她在接过贺礼时,故意用自己满是鸡爪油的脏手,往相柳手上袖子上乱抹。那么爱干净的人,只是看了看油污的袖口,竟然没生气。

左耳闭上眼,听到小夭在低声念诵什么,他凝神细听:“血气已知,荣卫已通,王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

左耳听得不明所以,睁眼问:“你在背什么?”

“背我在医书里写的话。”

“怎么想起背医书?”

小夭盯着不见月亮的漫天星光,反问道:“左耳,你们妖族死后,那个妖丹肯定破了,里头的妖元,一般会去哪里?”

左耳想了想:“我听说,妖族若修成人形,妖元就和神族人族的魂魄无二,也分三魂和七魄,至于死后这些魂魄去哪里,我不知道。”

“有一件事很奇怪,这三年来,我每次一接近相柳战死那个海岛,就能梦见他,但是在清水镇和义军呆过的山上,就梦不见。我想,会不会相柳的魂魄还没有散,一直就留在那个海岛上?”

左耳猛坐起来:“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我没梦到过相柳,只是一去那个海岛,就感觉相柳好像就在附近。”

“看来这种感觉是真的,”小夭仔细回想梦到相柳的细节,想到他一次比一次狼狈和憔悴,心里的不安开始放大。“左耳你说,蓐收既不是西炎的直系,跟誓要为丰隆报仇的赤水氏也素无瓜葛,如果蓐收出于某种原因主动放水,是不是相柳有可能没死?”

“我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这满大荒谁都可能会死,但相柳只要想活,他总能活着。”

左耳的声音已经含糊:“他现在应该是死了。”

“相柳死没死,问问洪江便知。”

小夭是被吵醒的,左耳发出的鼾声震耳欲聋,小夭想不通苗圃是如何忍受他的。她悄悄起身,脱下鞋袜趟进水里,立刻被冻得一激灵。

她从清水镇山上出来时还是秋天,在九黎呆了两个月,现在时令已入冬。鬼方地处大荒北方之北,靠近极北之地,寒气来得更早。

她咬牙坚持,把全身泡进水里,奋力向对岸游去。水中暗流涌动,像有一支巨大的力量在阻止她前行。

披波斩浪时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她,顾不上回头,用尽全身力气跟暗流做斗争,慢慢游到了河中心。

水中激流突然变强,仿佛有无数股力量同时阻止她游向对岸。努力了一会,却一直在河中间打转,她发现自己很难对抗这股力量,索性一头扎进水底。

周身漆黑一团,下行很久仍未触实地,小夭大吃一惊,难道渊池比东海还深?

越下潜,暗流越剧烈,有时是一股力量把她推向某个方向,有时是多股力量把她推来搡去。渐渐地,四周开始有光亮,小夭模糊看到,裹挟推动自己的,哪是什么水下暗流,竟然是无数条红色巨蛇,每一条比小夭的胳膊都粗。

小夭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从没像现在这么慌张过。抵抗了一会,她发现这不是蛇,像巨型水草,又像海中大怪物的触角。小夭淹没在触角丛中,被弹来弹去,无法自主,又惊又惧。

她想重新升到水面,心念刚动,触角就搭成个笼子,小夭左突右冲也无济无事,还是被困住了。蜷着身子被包在里面,大力挣扎,可是任她使出洪荒之力,也挣不破红色触角的牢笼。

她不知左耳在哪,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如果生命就此结束,她并不害怕,只是深深遗憾,距离木灵洞只剩半河之遥,终还是功亏一篑。

她想起玱玹,不顾护卫的惊异,扛着她在罗刹海市到处逛,想到这她很想大笑;她想起璟,留青丘掌舵涂山,才害得自己遇此大难,若他在,或许有办法的,想到这她真想跑去涂山府跟璟大吵一架;她又想起相柳,这个人如果还活着,会知道她眼下距死神只有一步之遥么?

最后小夭被抛进一个深深的洞里,迅速游过来一群尖牙利齿的小鱼,围着小夭开始啃噬。啃光了小夭的皮肤,又继续啃噬筋肉。

小夭开始只是周身针刺般疼痛,渐渐全身剧痛,最后痛得失了神智,无力挣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想起一百年前在清水镇,因为帮相柳抓了阿念,被玱玹施以尸虫噬指的酷刑,似乎比现在疼得多;又想起去五神山恢复皓翎大王姬身份之前,因为跟着璟逃跑,被玱玹施以断腿的刑罚,似乎也比现在疼得多;还想起在辰荣府的梅林里,樊氏带头的四个氏族联合设迷阵,自己在陷阱里被打成了筛子,奄奄一息之际的疼痛,也是超过现在许多倍的;还有三年前,听闻相柳死讯,那种心肺俱裂的疼痛,也是远超当下。

流浪大荒三百年,吃过那么多苦,经历过那么多死里逃生,捱过的疼痛,哪一次比现在更轻?离开清水镇这一百年里,除了梅林遇刺那一次之外,虽然再无身体上的疼痛,可是无数个午夜的辗转难眠,漫长日子里的独自垂泪,无人可诉无人能懂的剜心之痛,比皮肉之痛只有更苦更甚。所以当下的疼痛,与过往这种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黑暗中,一个人影向她游来,抱起她,开始上浮。那些食人鱼继续追着啃噬她,浑身的剧痛并没有停止,小夭已经欢喜得想笑。

遥想当年,清水镇上相识后,那个人,一度给他带来很多苦难,可是自从认识那个人,她再也不必担心丢了小命。她不止一次在海里窒息,不止一次在海里被救起。一百年里,她不厌其烦轻贱自己,他则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给她的小命兜底。

相柳,是你吗?你知不知道,这三年里,时光是多长漫长又无趣?

左耳喊不回小夭,只好自己也跳进黑水翻滚的渊池,舍命憋着一口气潜入水底,寻到小夭,抱起她想升到水面。

可是渊池太深了,那些红色触角力大无穷,不停地阻拦,左耳口鼻开始进水,心里充满绝望。

他看不清小夭的样子,可是凭感觉已知小夭受了重伤,触手皆是无皮无肉的森森白骨。

他不确定小夭是不是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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