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的金风如同天空泻下的清泉,给人带来一丝凉爽。燥热的军训期已经结束,李有梦走到寝室楼门口,看见了久违的大学生活。

在李有梦的两侧,伫立着两栋男生宿舍楼,从右侧楼过去是第一食堂,再过去就是学校的后街——每个学校都有的垃圾街,网吧、台球、小吃、炒菜应有尽有。在他的正前方,迎面走来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学生,扫过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在不远处是一片宽阔水泥地,坐落着十余个排列有致的篮球场,篮球场的下面是400米的塑胶跑道,李有梦他们正是在此开启了军训。操场正后面是信电系教学大楼,这是全校最高的楼,集中着所有的计算机、网络设备,后面的图书馆、主教学楼被这栋大楼遮挡住了,侧目远视,能隐隐约约发现信电系教学楼西边建造的渲德桥白石栏,桥的尽头伸向一座长满红豆杉、榕树、杜鹃花的碧绿小山坡,山的后面就是女生宿舍区,山上有几幢楼,那是校医院。每到夏天来临时,夜晚会有很多萤火虫从山中飞出,发出绿豆大的光芒,照耀沿着桥栏走向宿舍的女生。从大二开始,无论是春天的轰雷,还是夏天的蝉鸣,抑或是秋天松软的梧桐叶和冬天的皑皑白雪,李勤奋踏着桥面,和胡丽并肩了两年之久,一直到大四毕业后分手。

那个时候,他们寝室住着四个人。一个是周韦,李有梦的好哥们,人是西安那边的,与陈颖颖是老乡,豪爽大气。一个是马骏,渲州本地人,父母做酒庄生意,喜欢眼珠上翻看人。还有一个是吴肚皮,真名叫吴独平,因为肚子大,加上喜欢理大背头发型,像老干部,大家戏称为“吴肚皮”,也是渲州本地人,和胡丽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死党。

李有梦走回寝室,这时,看见十八岁的胡丽正笑嘻嘻地坐在马骏的桌椅上,注视着电脑屏幕,手里捏着一罐花生乳准备喝下去。

“胡丽,过敏起来不怕痒死你。”李有梦情不自禁喊道。

胡丽和马骏听得一怔,他们看着门口的李有梦,胡丽又瞄了一眼手中拿着的花生乳,慌张地把花生乳推到一边:“哎哟,吓死我了,马骏你怎么啥都给我,我跟你说从小到大我对这过敏。”

李勤奋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进入游戏状态,可能还不认识胡丽。他低下头走向床铺下的木椅。胡丽眉头皱着,凑到李有梦面前:“李有梦,你怎么知道我对花生过敏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后,露出似乎明白的表情,朝背后的吴肚皮吼道:“吴肚皮,怎么我什么事你都往外说?我迟早要撕烂你这张破嘴。”

吴肚皮正在看漫画,吓得手直哆嗦,下垂着眉毛,无助地辩解道:“我没有呀。”

“是……是我自己知道的,因为你……看你笑起来有酒窝,一般酒窝的人容易对花生过敏。”胡丽那一声吼,把李有梦的本能也吓出来,低着头,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听到有人说自己笑起来有酒窝,胡丽得意起来,她抬高下巴,凑到李有梦面前:“你是李有梦吧?你说我长得好不好看?”

胡丽的天真烂漫在李勤奋的心里产生了波动,也许胡丽本性并非刻薄,正如 Word可以打开图片,但一张 jpg图片却永远无法被 word打开那样,打开方式错了,结果就乱码了。

“行啦,你别调戏他了,人家可是个乖乖生。”马骏在一旁打趣道。

“要你管,”胡丽瞪起了眼睛,又笑嘻嘻地问,“有酒窝的女孩是不是很可爱?”

“是是,很可爱。”李有梦低着头回答,转过身深吸一口气,翻起高等数学来。

“我的竞选发言格式排好了吗?”胡丽看李有梦眼睛只盯着书本,深觉没趣,转过身问起马骏。

“还没呢,你坐在位子上,我怎么好操作电脑?”

“那你不早跟我说?”李勤奋感到熟悉又窒息的埋怨口气回来了,不禁打了个寒颤。胡丽屁股从椅子上挪开:“吴肚皮,你报什么部?”

“我啊,成绩这么优秀,只能报学习部。”

“你行啊,学习部的部长是曹军,他招人要求非常严格。”

“我这人吧,没什么优点,就品学兼优,曹军学长肯定第一个选我。”吴肚皮笑哈哈道。

“傻子。”胡丽吐槽道,她突然想到什么,冲李有梦说道:“李有梦你报什么,看你这么爱学习,我可好心提醒下,曹军这人很记仇的,最好别报学习部。”

李有梦正想着过两天吴肚皮你就该拉着全寝室在后街的饭馆里,一把泪一把鼻涕地诉说学生会黑暗了。听到胡丽的问题,他答道:

“我……我不报名。”就算没得罪曹军,过去参加学习部竞选也被他羞辱,何必呢?李有梦心想不但学生会,以后还有什么记者协会、英语角统统不参加,吉他也好、绘画也好,虽然可以为形象加分,但是跟未来无关。只有计算机,一心一意学计算机,才是想要的。鉴于目前薄弱的知识现状,他决定大一上学期争取把全国软考拿下,打好基础。明年冲刺 P。

“有梦,我不得不说你是明智的……骏哥,你报哪个?”吴肚皮抬头道。

“搞好了,打印去,”马骏转过身,略显得意地拍着吴肚皮鼓鼓的肚子,“我你就不用担心了……关心好你自己吧。”

“那我们下去吧。”胡丽道。

俩人刚走不久,一个彪形大汉走了进来,正是周韦。他见吴肚皮背对着他陶醉地念着竞选词,将他推到一边,不耐烦道:“滚开。”

吴肚皮心想什么人这么没素质,一看是周韦,知道自己一米七零撞不过一米八三,皱着眉嘀咕:“我说周韦你注意下用词,你生病躺在医院里我可是去看过你的,别说话真难听,跟骂人似的。”

周韦拉出椅子,扑通一声坐下,呵呵笑着:“你承认那就是在说你了。”

吴肚皮觉得无语,耍耍手就当算了,懒得理这类人。李有梦想起周韦住院时自己一次都没去看过,过意不去,和周韦说家里有事,实在走不开来看你。周韦啪啪两下拍了李有梦的肩膀,笑道:“这没事,我这人最讨厌世俗的规矩,生病了人来看望我,其实也说不定只是迫于世俗的压力,你不来我就少说了一句谢谢,我还挺高兴的。”

这就是印象里的周韦,不拘小节,不在意他人和世俗看法的周韦。不过马骏对周韦不是特别感冒,经常在背后说周韦这种性格在社会上混不开,没想到十八年后,周韦成为全班第一个处级干部。

先到这吧,李勤奋保存好游戏,闭上眼,满怀期待地等着第二天到来。

和马骏交流提拔这事李勤奋压根就没想过,他和小蔡被马骏叫到办公室去的时候是早上 10点,那时他又显出了犹豫,毕竟和胡丽也是夫妻一场,马骏已经开口:“你们也听说了,局里要提拔一群中层干部,这次形式和以往不同,采用竞聘的方式,你们两个吧,局里都有意向,领导让我找你们聊聊,都报名参加下。”

“有这么好的事,主任您不说我们都要参加,既为自己将来,也为咱处室争脸。”小蔡兴奋说道。

马骏满意地点点头,已经发福的脖子肉抖动着:“小蔡是 95后,虽然年轻,但有激情有向前冲的干劲,赵局特别提到了你,是个好苗子,不像某些老同志,”说完他斜瞥了一眼李勤奋,缓缓道:“自以为过去对局里有过贡献,就渐渐把尾巴翘起来,这种风气是要狠刹的。”

“那天我家里有急事,信不信随你。”换作以前,李勤奋估计又结巴地辩解一番,有时说不过马骏,还会嘴巴里呼出“嗯嗯”声回应着,但这次他说得都很坦然,毕竟一切在未来都会变的。

“没说你,”马骏嘲讽地说,“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马骏呷了一口茶,又缓缓道:“家里的事能比工作重要?我们都理解的。”

“主任说的是,我们应以工作为重,但也要合理地处理好单位和家庭的关系。”小蔡在一边轻快道。

“这里有两张表,你们拿回去好好看看,月底前给我。”

“好的主任,这张表是对我工作最重要的肯定,我今天就送过来,争取让您满意。”小蔡故意把“让您满意”四个字说得很重,听得一旁的李勤奋感觉到刺耳,他哦了一声,接过表看了看,这次竞聘需要做一个 8分钟的脱稿演讲。8分钟的演讲,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对演讲毫无兴趣的他突然想试试,他为自己心里涌现出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感到好笑。

晚上吃完饭,李勤奋走到胡丽背后,双手按摩起来:“你不是说今天很累吗?我给你按两下。”

“呦,对我这么好,有所企图吧。”

“是真怕你累着。”

“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不过还真是,医院里待了一晚上,不是我嫌弃,你爸不停地呕吐,痛得嗷嗷直叫,照顾好他真的需要足够多的精力和心理承受力的。”

“你辛苦了,晚上照顾我爸,白天还要带高三班,真怕你忙坏。”想到不久之后,就要和胡丽告别,也许连声再见也说不上,李勤奋心中有些不舍。

“哼,忙坏还不好,你可以再找一个。”胡丽笑道。

“没……没有。”

“哎你今天去找马骏了吗?”

“到他办公室说明过情况了,”李勤奋怕胡丽追问个不停,把事情重新“包装”了一下,“不过,马骏告诉我,局领导是有意要提拔的不但有我,还有其他人,所以近期要搞个竞聘活动,每个人上台讲 8分钟。”

“这就有点难了,从大学到现在,你从来没参加过演讲,怎么能竞争得过他们。这段时间,你在家多练练。”

“竞聘演讲只是一方面,平常工作表现领导也会考虑的。”李勤奋道。

“这倒也是……”胡丽若有所思,“我们还是再请个护工吧。虽然花点钱,但是这样你就有时间准备竞聘的事了。你去跟你爸说下,我们每天还是要去看他的,还有跟护工说好,有紧急的事一定一定要给你打电话……行了行了,你别按了,早去早回。”

“好的。”李勤奋走到书房,昨天玩得太累,生怕电脑没有关机,他看了一眼显示器,又环视了下四周,突然发现房间里少了些东西。

“胡丽,我的《乌龙院》漫画你看见没?还有我以前的吉他,明明挂在墙上了,怎么不见了?”李勤奋朝胡丽喊道。

“你发什么神经,家里什么时候有过这些东西。”

李勤奋一拍大腿,肯定是十八岁的李有梦听了自己的话,一心一意扑在计算机上,苦行僧般断绝了本属于那个年纪的所有欲望、爱好。他翻了翻四周,网工证上的时间是提前了,但CCIE哪怕P的认证书死活找不着。他知道游戏里的自己一根筋般陷入死胡同里了,隔离了青春的欲望,却依然一事无成。竞选干部、练吉他、看漫画、学演讲、练英语,难怪总产生一种和年纪不相符的蠢蠢欲动,不适合干这些,本应是在那个年纪就明白的道理,居然会拖延到现在念念不忘,可见当时的压抑有多深。看来,还是要回去,有些欲望,只有伤过痛过才能放下,有些道理,只有挥霍过才能明白。

在医院找到一姓刘的女护工,年纪五十多岁,身材魁梧,说话声音奇大,喜欢让人叫“小刘”。试用了两天,小刘干活利索,力气也大,给人翻身迅速,可以单手抱着李川国铺床单,李勤奋比较满意,和胡丽汇报后,胡丽也满意,这事就定下来了。看着瘦骨嶙峋的父亲,李勤奋心里一阵心酸。回到家乘着胡丽还没回来,李勤奋重新进入到游戏的默认模式——驾驶模式。

他加载到上次保存的最新进度,开始不停地筛选活动。10月份的运动会,自己没有运动爱好,不参加,当时有个仪仗队要在开幕式上走正步,自己和当时一个个子不超过 1米 6的男生被班主任孙老师叫出来淘汰掉,原因是经常驼背又低头,损害了班级形象,这事一度当被作笑话传开,李勤奋感觉很没面子,要不要魂穿回去再表现一次?算了吧,这种小事在人生里太微不足道了,现在还有几个人会记得,恐怕连姓孙的都忘了。乒乓球、记者、跆拳道这些协会,只是凑热闹,进去后发现啥也学不了,还特别费时间,不报也罢。男子篮球场啦啦队,这个怎么当时也要参加?是女生的特权吧,和集体荣誉感有关?不去也罢。吉他协会要的,漫画协会和周韦一起参加的,靠着漫画度过了很多有趣的时光。班干部竞选,哦当时竞选班干部,记得自己竞聘演说,拿错稿子,语无伦次,去一下?虽然肯定落选,但起码证明自己确实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废物。当时在班上好像陈颖颖是班长,胡丽是团支书,马骏是体育委员,自己和吴肚皮啥也不是。后面又说要竞选系干部,陈颖颖成了办公室干事,胡丽成了团支部干事,马骏成了社会实践部干事,李勤奋和吴肚皮依然啥也没成。整个大一,李勤奋在班上学习成绩中等,体育运动又不在行,还一度因为驼背的形象问题被大家当作笑话,就一透明人,没人注意。李勤奋想起来了,当时因为干部竞选这个事,马骏和周韦闹得很不愉快。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马骏和胡丽玩得火热,为了进一步拉动彼此感情,他决定搞次双方寝室间的联谊,无非就是吃吃饭、喝点小酒,最好酒后有点肢体接触的小动作。胡丽那边没什么意见,不就是玩吗?吃饭也是玩。吴肚皮是寝室长,这类活动向来很热衷,对周韦和李勤奋一顿劝说,况且马骏主动表态自己请客买单,这大家就不好拒绝了。那天中午,男女寝室共 8个人在学校后街的“湘味楼”包厢里聚餐,马骏看到进来的胡丽有些闷闷不乐,关心地问:“怎么了,丽丽?”

胡丽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气呼呼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自己在她面前,运气怎么老这么背?”

“什么事这么郁闷啊,让哥给你开导开导。”吴肚皮凑过来说。

“还不是因为这次系干部竞选,丽丽准备竞选办公室的,被挤下来,调剂到团支部了。”边上一瘦瘦黑黑的女生回道,她叫何悦。

“那有啥,团支部比办公室有前途。”吴肚皮劝道。

“滚开,你懂啥,我想将来竞选学生会主席的。”

“哦哦。”吴肚皮无趣道,“别想那么多了,今天咱多吃点,马骏请客,来点菜吧。”

“谁要他请了,我们大家说好都是 AA。”胡丽撇着嘴道。

“我看就是有些人长袖善舞,会搞关系。”马骏给胡丽倒了杯水。

“确实,别看她平常看上去憨憨的,其实是个人精。”何悦道。

“这种人社会上多着,别看是北方的,心里面弯弯沟沟的,以后少跟她来往就行了,眼不见心不烦。”马骏在一边安慰道。

“你们别说了,哎……怪我自己……没啥好运气。”胡丽听得心烦意乱。

周韦一开始还没听明白“长袖善舞”的人指的是谁,一听到是“北方的”,联系起前面的对话,心里明白八成是说起他那个老乡,他不高兴地问道:“你们是在说陈颖颖吗?”

“说她怎么了,就感觉很假。”周韦满不在乎道。

周韦站起来,随后整理了下西服外套两边的衣领,慢悠悠道:“你们说陈颖颖假?”

“不能说啊,周韦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马骏不满道。

“陈颖颖是我老乡,也是朋友,你们要说她坏话那可别怪我不顾同学情义。”周韦抬起下巴道。

何悦听了不敢吱声,马骏可不怕周韦,就觉得对方是个傻大个:“周韦你别这么嚣张,我们就是觉得她利用关系欺负丽丽。”胡丽这时站了起来,劝马骏少说两句,不要随意评价新同学,马骏不听,说你别管,这是男人之间的较量。

周韦环绕了四周一眼,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操你妈的。”随后迈起腿走出包厢,吴肚皮上前想阻止周韦,被一掌推开。

“那……那还点菜吗?”吴肚皮在一边不知所措道。

“妈个逼,当这里是菜场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马骏重重地摔了下玻璃酒杯,怒气冲冲道。

胡丽皱起眉头,嘴唇一张一翕,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

那当时李勤奋是什么感觉呢?不好意思,李勤奋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胡丽甚至没注意到还有这号人坐在一边。

李勤奋又重新进入了当时的场景,剧情和过去一模一样,李有梦依然坐在角落一动不动,尾随着大家静悄悄地离开了这场不欢而散的酒席。他先去找周韦,虽然这个时候周韦还不是他的好朋友,但周韦做得对,马骏他们话说得太难听,李有梦也要表达下正义感——尽管是在事后。他在操场上左顾右盼,扑面而来撞上一个戴着鸭舌帽,全身浅蓝牛仔的女生。

“哎呀……我的棒棒糖!”一个女生委屈地叫出来,她低下头看在棒棒糖滚落到她的白色三叶草球鞋正前方。

“颖颖?”李勤奋定睛一看,是陈颖颖,这是和她分别 14年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比起军训时的身影,现在的她,正撅起嘴郁闷,嘴唇泛着粉嫩,略显调皮地翘着,像是一颗梦幻般糖果,李有梦情不自禁地叫出来。

“什么?”陈颖颖瞪着大大的杏眼。

“这么……多年,你还好……好吗?”李有梦激动地问道,结巴起来。

“你哪个神经……”陈颖颖刚想说出来,一看对方暖暖笑着的表情,把这句话又憋了回去:“同学,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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