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问道:“是谁在殿外!”他声音低沉,极具威慑力。

殿外传来恭敬的回应:“回禀陛下,小人是琼华殿伺候薛太妃的谢翁。应太妃之命,前来请陛下往琼华殿一趟。”

李治缓和了语气问道:“太傅有事找朕吗?”

谢翁极为恭敬地躬身,应了声“诺”后,语速缓慢地说道:“太妃说待陛下去了,她亲自与陛下商议,不容小臣擅自过问。”

李治颔首,扬声吩咐道:“来人,摆驾琼华殿!”

“遵旨”

琼华殿位于太极宫最西端的一座宫苑,与永巷高墙很远。薛氏太妃说起来虽然年龄不大,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却是李治长辈的长辈,属于高祖的婕妤,刚过世的太宗的庶母。贞观十一年春,长孙皇后薨世,恰巧著作郎兼任晋王太傅的萧德言也需要回兰陵丁忧,李世民为了让儿子李治远离争斗旋涡,便选择薛氏来承担教育李治的责任。

原想着让这个心爱的小儿子远离政治,永远做个闲散的富贵藩王。却不想薛氏却“阳奉阴违”地为大唐培养出了一代帝王!对于薛氏太妃,李治既有学生对师傅的尊敬,也有小辈对长辈妇女的依恋。

琼华殿一如既往,犹如宫中的一处仙境,遗世独立。此时,薛氏正坐在庭院中的假山下石凳上看书。与以往并无二致,月白色广袖罩衫,提花鹅黄色诃子长裙。乌黑浓密的秀发,一半梳至头顶盘成云髻,另一半披在背上。头发上未扎孝带,仿佛外面的国丧与她毫无关联。

伺候在薛氏两侧的婢女冬雪和春竹连忙行礼“恭迎陛下圣驾。”

“起身。”李治笑了笑,抬手虚扶了一下。目光移向正在看书的薛氏,只见她静静地捧着一卷轴书,看得十分投入,似是忘却了周围的一切。李治启口问道:“太傅找朕有事?”

闻声,薛氏抬起脸,正撞上他垂下的乌黑含笑的眼眸,彼此相视一笑。往常戴在发髻上的太子紫金冠,如今已换成天子的黑底红边通天冠。只是,发冠上扎着一条白色孝带,与丧服同色。如今的他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帝王的凛然气势,相貌也越发英俊。他的双眸乌黑发亮,深不见底,犹如黑夜里的大海般让人难以捉摸。

薛氏深知,她的这个学生自小就高深莫测,眼神极具穿透力。与他如海般深沉的心机、城府相得益彰。关于李治最近一些做法,她也是有所耳闻的。比如不顾先帝遗言将东莱郡王李泰接到京城,封为濮王又赏赐了新的府邸和婢女,内官;再比如让昔日的潜在政敌李恪来京都担任司空,与长孙无忌这个太尉一起掌握兵权…

诸如此类看似注重亲情,心慈手软的做法,却暗含着他犹如黯锋般的权谋手段。这些手段会让他这个改刚继位不久的青年帝王既可以稳固皇位,更能收拢皇权打击门阀世家利于不败之地。想到这里,薛氏不禁对面前的李治肃然升起佩服之心。

她行了个福礼道:“妾参见皇帝陛下……”

这一举动,着实让薛氏的两个婢女大吃一惊。要知道,她们伺候的这位太妃的冷傲轻慢、孤芳自赏,在整个皇室以及上层贵胄中都是出了名的,何时见过她将高祖以外的任何人放在眼中?更别说让她这样的人卑躬屈膝地行礼了。当年就连先帝来了,她都不曾起身行礼。

李治伸手,托着她的手肘将其扶起道:“太傅免礼。”

薛氏道了谢,绕过矮几屈膝在蒲席上坐下。

李治提了下孝服的裳裾,坐在与薛氏对面的席子上,面色肃然地问道:“谢内侍跟朕说,太傅有事找朕。不知所谓何事?”

薛氏一面摇着手里的蒲扇,一面道:“陛下,妾虽曾与你有师生之情。然,妾毕竟是先朝妃嫔。按说高祖去后,妾就该搬出宫去三清观静修,伺候老君为高祖祈福。只因先帝昔日之邀教育陛下成长,方使我留在宫中生活。如今先帝驾崩,你也出息了,我便再也没有理由留在大内。是以,妾想不如搬去宫外的三清观居住,倒还清净。”

李治蹙起剑眉问道:“太傅竟如此想,可是听到了谁的闲话?”

薛氏连忙解释道:“陛下别误会,谁也不曾给妾闲气受,更没有人说妾的闲话。这本身就是大唐的制度!高祖去世后,先帝不也将高祖的妃嫔送去道观了吗?你是否还记得欧阳才人,那个最后陪伴高祖皇帝的女子,欧阳询的女儿?”

欧阳才人?

欧阳才人是李治书法老师的女儿,也是他祖父李渊的妃嫔。唯一见过她的一次就是在祖父的葬礼过后,她准备前往道观出家。

是啊,那时高祖皇帝刚驾崩,先帝便将他剩下的妃嫔都送去了清虚观。他记得,那时眼看着祖父的妃嫔被送走,一个个情不甘心不愿,怪可怜的。他还在心里指摘父亲是不是太过分,太狠心了。虽不是亲生母亲,也不能这么对待她们啊。难道,这就是人走茶凉?

如今,听薛氏这么一说,他想,如此大唐还真有这样的传统。既然这样,他也好就有了恰当的理由同意薛氏所请了。李治颌首道了声“好!等朕回去就与礼部说一声儿,封太傅为河东郡夫人搬入三清殿居住。”只是话锋似是一转道:“不过,朕还请您帮一个忙!”

薛氏道了谢,望着对面坐着的李治,戏谑地笑道:“呵呵,这么快就提出条件了,陛下真是一点亏也不吃啊!说吧,甚忙?”

李治思索片刻道:“朕想,让曦月以河东郡夫人的婢女身份,跟随太傅您前往大内的三清殿修行,还请太傅看在朕的情面上,多加照顾曦月。”却将薛氏说得有点蒙圈了。她微微蹙起两道新月眉,疑惑地看着他问道:“武氏?你,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为何……”

李治提起面前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一面抿着有些烫的水,一面解释道:“我是喜欢她,真心喜欢。曦月在朕心里,始终不同于别的姬妾!不过,太傅您也是知道的,现在我的皇位并不安稳。打心底不想承认朕,心不甘情不愿在朕面前称臣之人不在少数。是以,在朕稳固皇位之前,不得不仰赖同安大长公主家族的势力!若想借助她的势力,就得让她的孙女当皇后,受宠。若在此时将武氏纳入后宫,不利于江山社稷!”

不知何故,听他如此说法,薛氏心下不禁有些苍凉。或许是兔死狐悲吧!她浅浅一笑道:“所以,在江山和美人的权衡利弊之间,陛下终究还是更看重前者,选择前者的!”

一愣之下,李治略有些尴尬地颔首“嗯”了一声。

薛氏的话,他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美人,他是喜欢的,尤其武氏这样才貌双全又温婉善良、活泼灵动的绝美佳人更是他心中所爱。然而,这男女之爱、儿女之情,在他心底终究比不得江山社稷重要。

李治放下手中的耳杯,再次看向薛氏,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道:“既然朕一时不能给予呵护,何必硬要寻得故剑,造成南苑遗恨?朕可不愿曦月因朕的一时意气用事,落得与许平君一样的下场。”

听他这一番解释,薛氏这才真正理解了他。心里着实赞佩如今的李治,作为帝王懂得了如何以小残忍,换取大仁慈。这样的李治,让她倍感欣慰。她坚信,他将来必是一代了不起的帝王!

凝视面前的君主,薛氏微笑颔首,深以为然道:“陛下所思所虑甚是英明!”李治幽幽道:“我这是在保护她!待朕坐稳了皇位,再接她入宫,给予她该有的名分。这样更长久,更安全!”

薛氏问道:“她知道吗?”

李治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想,待说明缘由后,她会理解朕的!”言毕,他从石凳上站起身道:“太傅保重,朕还要回去处理朝政,就不便多陪您了。待曦月来了,还望太傅对她多加照拂。”

“既然如此,妾就不强留陛下了。陛下放心,武小娘子既是陛下的人,妾自会像自己女孩儿那般待她。”

言毕,薛氏从席子上站起身带着琼华殿的婢女,宦官将李治送出了宫苑大门。眼看着他坐上肩舆,渐行渐远。

刚跨入甘露殿的高门槛儿,伺候在内的黄门郎顺子如离弦之箭般,“嗖”地射到了李治面前,气喘吁吁地禀报道:“陛下,韩援草拟册立皇后的诏书,已通过门下省的审核签字,长孙太尉将诏书盖了章。”

李治嘴角微微上扬,俊朗英气的脸上露出一抹淡然的冷笑。他微微颔首,转移话题问道:“各州郡的刺史,太守都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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