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这样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倒也罢了,不谙世事的少年弗西格在一块面包的诱惑下,糊里糊涂地加入了纳莱耶边防军。虽然名义上是正规军队,但是这只军队实际上只是由一群老弱病残组成,用以维持战线、虚张声势的凑数队伍。
队伍之中有为了体恤金或是主动、或是被动送上前线的老人,也有像是弗西格这样走投无路,为了一口食粮被迫从军的无业游民。军队中负责管辖的只有一名每天喝得醉醺醺、只会偶尔带领众人象征性地操练武艺的教官——毕竟面对当时风头正盛的索尔隆军队,即便是纳莱耶的精锐队伍也没有几分胜算,自然也不会有人对这只凑数队伍寄予厚望。
甚至就连队内的“士兵”也不认为自己有希望活着见到战争的结束。溃逃、背叛甚至把临榻共寝的战友当做挡箭牌,这种事弗西格早已见怪不怪了。每天都有一大批人唉声叹气地被送上战场,消失;随后新的士兵被送来这里,没有问候,没有嘘寒问暖,只是浑浑噩噩地填饱肚子,在榻上找处空地睡下。弗西格也并不在乎这些,毕竟他所需要的仅仅是每一日黄昏时分送上餐桌的面包,因为每一天都有大量人员伤亡,所以队伍里的口粮总是富余的——或许这便是那位诱他参军的军官唯一说过的实话了。
然而弗西格未曾预想,他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取走面包的幸运儿。
那是一场格外惨烈的激战,即便是习惯了队伍溃败失利的弗西格,也不禁感慨今日的队形竟然崩溃得如此迅速。在他沿着一贯的线路试图撤离战场之际,一阵伴随着火光的强劲爆风将他脚底的泥土整片轰飞,弗西格更是被这股冲力吹飞,再度跌回了战场中心。他挣扎着尝试从满是尸骨与稀泥中爬起,却被仓皇逃窜的“战友”们踩在脚下。
“为了赤蛇王——”
敌军的战吼声震得弗西格的耳膜刺痛难耐,灼烧般的痛觉为周遭的声响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仿佛战场的喧嚣都只是千里之外的一场悠然话剧。自欺欺人的弗西格短暂地忘却了周身的疼痛,恍惚间似是置身于满是花草与美食的极乐仙境——直到一只不知是敌是友的靴子重重踏上了他的后脑勺。
“......那......人。”
“......么......有气。”一个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了弗西格的耳中。
尽管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男人的声音却十分苍劲有力,仅仅是听在耳中便给人以十足的安全感。然而这股充满信赖感的声音正逐渐远去,弗西格伸出手,拼了命地想要抓住这缕虚无缥缈的纽带,可是他那无力的指尖却无法勾住任何事物,纽带像是狡猾的水蛇扭动着绸缎,须臾之间便从他的指尖挣脱。在弗西格即将跌入深渊之时,一只温暖粗糙的大手轻轻托起了那只早已失去体温的手掌:“放心吧,孩子,你会没事的。”
随着一股温流汇入口腔,弗西格的神志逐渐恢复清明,在他的眼前是一位精壮威武的中年人,赤红色的长发与络腮胡子乱糟糟地环绕着他精瘦的脸庞,乍一看有些邋遢却油然而生一股狮子般的威严庄重感。一对淡金色的瞳孔温暖而祥和,仿佛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正慈爱地注视着自己的子嗣。尽管男人的视线之中没有透露出丝毫敌意,一股被蛇类与飞龙注视时的惊悚感却直入弗西格的骨髓。
“别乱动,受损的骨骼和肌腱刚刚才拼接好,虽然不至于伤筋断骨,不过你也不想体会全身抽筋的疼痛吧?”男人的声音有些疲惫,不过弗西格敢肯定这并非是战场上积累的劳累——虽然男人的袍子已经被鲜血浸透,他全身上下却没有一处外伤。
“医疗兵,来我身边。”男人单手抱着弗西格,只得暂且把武器插进地面,伸手向医疗示意自己所在的位置,于此同时,弗西格转头检查起了战场的残局——
现在已是黄昏时分,在两军交战后经过了数个小时,能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苟延残喘数个小时,看来自己的小命着实硬朗。己方的队伍不见踪影,大概是往常一样早早溃败,大部分人战死,少部分人逃回堡垒等待下一次交战,这倒也在意料之内。索尔隆士兵们分散在战场的各个角落,或是收集战利品,或是救治伤员,这名抱着自己的男人衣着打扮显然不是普通士兵,大概是高级军官一类的人物吧,像他这种等级的军士居然会主动参与善后工作,也是足够稀奇的——毕竟弗西格迄今为止对高级军官的印象,全部来源于那名躲在堡垒中酗酒、蹉跎岁月的酒鬼大叔。
只是弗西格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被如何处置,既然这名高级军官费心费力地救下了自己,至少不会避免了呗索尔隆士兵囫囵杀掉的厄运。不清楚索尔隆国是否也会招收自己这样的孩子参军,又或者自己又要过上和先前一样的流浪生活?
紧绷的神经逐渐舒缓,放空思绪的弗西格突然发现自己正身陷一个微妙的时间点——
由于战争的疲劳,四处善后的士兵们都十分精神涣散,并没有人将心思放在这名照看孩童的中年男人身上;受男人传召的医疗兵一路小炮着走出营帐,男人横阔的身躯形成了一堵天然屏障,将弗西格藏在了医疗兵的视野盲区;而男人此刻的注意力尽数集中于那名险些被尸体绊倒的马虎医疗兵,全然没有对自己抱持戒心。而那柄被男人留在地上的大道闪耀着妖异青光,显然是一柄削金断玉的利刃。
“你——”
男人的胸口被自己的兵刃洞穿,他圆瞪双目,惊讶地看向怀中的少年。与其说是没想到会遭人暗算,倒不如说是他没有想到弗西格会选择在此时动手。就连弗西格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作为流浪儿他对于索尔隆与纳莱耶之间的战事并没有深厚的忠诚心,甚至男人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也远比从军换来的那几块面包的恩情更加深厚。
无论如何,在面对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时,他的身体本能地采取了行动——或许是教官为数不多的忠诚教育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又或许只是他天生反骨。零距离的刺伤精准地刺入了男人的要害,不过以未成年人的手劲很难令一个壮年男子当场毙命。原以为男人会拼尽最后的力气捏断这个恩将仇报的小贼的喉咙,不料男人却只是揪住弗西格的背心,将他向战场的相反方向掷了出去。
随着弗西格一同飞出的还有那柄被他攥在手里的苍蓝色大刀,顷刻之间,被凶器堵塞、暂时得以止血的创口喷洒出瀑布般的鲜血。任凭男人的体格如何精壮,也难以抵御大量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躺倒在尸山血海之间。
“陛下遇刺了——”
“快抓住那个逆贼!”
“医疗兵!医疗兵在哪?!”
士兵们的反应终究慢了一拍,早在男人力尽栽倒之前,弗西格便手脚并用、风也似地窜进了刚铎堡垒附近的林地之中,男人临死前将弗西格抛出的距离成为了摆脱追兵的天然优势,弗西格仗着对地形的熟稔在林地间奔走藏匿。直到日光渐暗、最后一名索尔隆士兵从林地中撤离,他才浑身痉挛着从藏身的灌木中爬了出来,迄今他仍想不通那时自己为何要死命抓着这柄杀害男人的凶器。
此刻,刀柄上的血液早已干涸,弗西格早已辨认不清表面的血渍究竟是出自男人的伤口,还是自己的手掌在柄干上磨出的擦伤。曾几何时,这柄大刀在那名男人的手中显得如此温厚清净,而如今那青蓝色的锋芒却徒留清冷——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因为光线昏暗导致的视觉偏差。刹那之间,那柄青蓝色的刀刃仿佛获得了生命,贪婪地吮吸着刀刃表面的每一块血渍,就连一只恰巧行经此地的蜈蚣也被吸进了刀刃之中。与此同时,一股深入骨髓的刺痛感沿着弗西格握剑的右腕散布至全身,仿佛蜈蚣的血肉被剥离并强行注入了他的体内。少年顾不上被索尔隆士兵发现的可能,疼痛驱使他撕裂声带似地放声尖叫,刮到崩裂的指甲在自己的小臂上留下一条又一条血淋淋的抓痕......
他再度恢复意识已是三日后的清晨,外出侦查的斥候凑巧发现了这名少年并将他带回了刚铎堡垒。在他昏睡期间,索尔隆国的赤蛇王驾崩,群龙无首的索尔隆军队不得以从前线撤退,纳莱耶势力便这样不明不白地于这场持续数年的边境保卫战取得了胜利;同时,因为弗西格的手中持有赤蛇王的佩刀,身上有多处负伤,被发现的时间也与赤蛇王遇刺的时间吻合,坊间早已传开了他便是不惧危难行刺赤蛇王、击退索尔隆军的小英雄。
尽管赤蛇王的血液早已被那柄不知名的青色刀刃吸收,对那场不光彩的“行刺”经历感到羞愧的弗西格也矢口否认自己是击退索尔隆军的英雄,刚铎堡垒的教官和当时的纳莱耶华族却积极推进谣言的传播。面对每日慕名前来慰问自己的百姓与瞻仰自己的佣兵与新兵,弗西格也只好硬着头皮接纳了这空有虚名的头衔。
而在无人问津、闲置物件的角落,那柄被弗西格带回的佩刀表面生出了一片蜈蚣鳞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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