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杯盘的碰撞声与醉汉们的欢笑填满了珍馐飘香的餐厅,任谁都想不到曾经满是尸骸与绝望的堡垒现如今竟是这般热闹非凡的光景。微醺的弗西格有些狼狈地甩开过分热情的人群,享受着朔朔晚风为因酒精而麻痹意识带来的些许宽慰。翻新过的训练场中央躺着一具早已断气的双足飞龙——他们这一日的战果。

由于赤蛇王驾崩之前没有留下子嗣,只得由赤蛇王的生父,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国王上位摄政。或许是因为老国王崇尚和平,又或许处理大小政务便已经让那名老糊涂蛋殆尽了心神,自那之后索尔隆便停止了对纳莱耶边境的侵略。在街坊传闻中,弗西格被美化为孤身一人杀入敌阵砍下赤蛇王首级的神童,那名终日沽酒烂醉的军官更是被吹捧为率领少数孱弱部队在边境抵御索尔隆大军的军事奇才。

“哟,你小子不在酒宴里快活,到这种地方来闲逛什么?”

双鬓微霜的军官从双足飞龙的尸体后转出,满身的血渍与细鳞证明他正在尝试解剖这头非凡的野兽。虽然依旧酒不离身,但是在成名之后,军官的言行举止都规范了不少,再没有像先前那般泡在酒精带来的白日梦中,或是宛如一潭死水的生活终于有了盼头,又或是面对慕名加入边防军的新人们不得不以身作则,反倒是和弗西格一样逐渐适应了各自虚名中的形象。一晃二十载,弗西格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青涩孩童,军官也不复壮年时的英武巍峨,发福的腹部很是臃肿累赘。

“没什么,只是屋里燥热得很,出来透透风罢了。”弗西格随口敷衍,信步来到军官身旁。双足飞龙的皮肉厚实,哪怕是精铸抛光的匕首,也只是在它的鳞甲表面留下了几道不深不浅的创口,反倒是那层坚韧锋利的鳞甲割伤了军官的虎口,正泱泱地沥着鲜血。见状,弗西格不禁皱起眉头,“阿叔,这种麻烦活计交给那些新兵蛋子做便是,又有什么必要处理这些脏活累活?”

“那些新兵细皮嫩肉,还没等他们把龙鳞刮下来就弄得满手是伤了。我可不打算看到部下因为‘被龙鳞割伤致残’这种蠢理由退伍。”

“既然如此,就拿把趁手的工具去用,以那把小刀切开龙族的身体怕不是要拖到破晓时分。”弗西格自腰间抽出那柄从赤蛇王手中缴获的大刀,自从这柄神兵利刃离开了原本的主人,刀刃表面温润如玉的青蓝色光晕逐渐黯淡,转而散发着诡异的翠绿色光泽。好在色泽的变化并没有使刀锋钝化,如今这柄大刀依旧能轻易切开大多数防具,对于龙族、爬虫类以及节肢动物更是非比寻常的杀伤力。唯独刀刃表面不断凝聚的鳞甲坚壳颇为使人心烦,无论弗西格如何保养打磨,这些坚壳于次日便会重新覆盖刀身——每当斩杀一只飞龙或是虫豸,一股几近将骨肉融化的灼痛感便沿着背脊席卷全身,与此同时,与殒命野兽相同的外壳也会从刀刃表面长出。其性其貌很是类似收集战利品的猎人,不过用这柄奇刃切下早已丧命的野兽的肢体,倒是不会引发那般严重的副作用。

闻言,军官倏地板起面颊,甚是严肃地呵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这柄神兵可是我军荣耀的标志,怎可用来做去鳞切肉这般的粗俗活计!”

弗西格深知军官性情刚烈倔强,年事见长更是尤为固执,便没有继续争辩,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抛下孤身一人与龙肉缠斗的军官,寻着大堂喧嚣热闹的气息踱进了酒香萦绕的走廊。在弗西格的身影没入石柱的倒影前,军官却罕见地叫住了他:“喂,小子!地库里我藏传的几桶精酿都搬去了你屋子的角落里,如今气候湿热,甭管是送人还是自己喝都赶紧处理掉,可别糟蹋了我那好酒!”

“哟,你这铁公鸡居然舍得把自己珍藏的酒送人?莫不是被双足飞龙食了脑髓?”

“臭小子,可别不识好歹!老子还嫌地窖里的那些酒不够喝哩,再这么碎嘴我今晚就把那些酒搬回来!”军官半是恼怒半是哭笑不得地训斥道,却再度在弗西格即将离开时叫住了这名年轻的战士,以格外深沉的语气告诫道,“小子,可要记住了,酒是用来分享喜悦与荣耀的,不要试图用它来掩盖伤痛,可别像我一样——”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

弗西格不耐烦地打断了军官的长篇大论,赶在后者第三次叫住自己前一溜烟钻进了酒肉飘香的大厅中。歌舞升平,等到人潮散去,百夜峰顶的日轮已是张开了大半,酒意微醺的弗西格重返训练场之时,已不见军官的身影,双足飞龙的右腿也只是切来了一道不足一米的切口,看来这名嘴上逞强的老顽固最终还是选择了和解。四下张望未见有人靠近训练场后,弗西格迅速抽刀将双足飞龙肢解,随后趟着黎明前的最后一缕夜色赶回了住处。

正如军官所言,于房屋的一隅堆放着几大桶酒饮,即便隔着厚实的橡木板,弗西格也能嗅到那股混着葡萄果香的醇香气息。只是现在他的肚子里填满了廉价的啤酒,大脑与四肢更是在酒精的影响下不听使唤,丝毫没有品鉴佳酿的念头,只是猛地将脑袋扎进枕头,任由思念与意识沉入谷底。

他只是依稀记得今日应当带队剿灭在山丘西侧筑巢的双足飞龙——自从索尔隆停止对纳莱耶边境的进攻,他们每日所做的便只是剿灭飞龙与野兽,偶尔袭击行经此地的索尔隆商队,尽管名义上依旧是纳莱耶边防军,活计却与一般的强盗山匪无异,唯一的区别大概在于,每日都有慕名而来的新兵以及各地佣兵团的投资支持。不过,经历了昨晚那场热闹的酒宴之后,绝大多数新兵一时半会大概也缓不过劲来吧,留在此地偷闲不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那些新人争取休息的机会——

如此自欺欺人地考量着,弗西格的意识彻底沉入了混沌之中——

那是一个格外燥热的梦境。

尚是年幼的自己躺在尸山血海之中,被那名唤作赤蛇王、巍峨强壮的男人抱起,青蓝色的刀刃倒插于他身前仅有数寸之地。弗西格推开不知何时落入手中的刀柄,因为他此刻并不是那名懵懂无知、死里逃生后大脑一片混乱的男孩了,他很清楚这名男人不过是想要医治自己,哪怕日后不得不与其为敌,他也不应该在此刻背叛男人的善意。

松开刀柄的刹那,弗西格却从刀刃的倒影中瞥见了这条末路的去向——

在得到男人的医治后,弗西格被送回了刚铎堡垒内。虽然军官并没有追究弗西格通敌的嫌疑,边防军的状况却也没有丝毫好转,依旧满是被送上前线充当炮灰的老弱病残,依旧是整日跨过战友的尸骸逃回堡垒,以又硬又涩的面包果腹,在焦虑与烦闷中度过漫漫寒夜。军官也依旧是那个整日泡在酒池中得过且过的混账,从没有对他们这些弃子流露出好脸色,只是会在每日清晨将那些崩溃哭嚎的“士兵”丢出堡垒,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仅仅在数周之后,由纳莱耶佣兵团为主的抵抗势力便在赤蛇王的猛攻下全面溃败。弗西格所在的刚铎堡垒也数日后沦陷,尽管赤蛇王早已下令放过逃兵与俘虏,身材娇小的弗西格依旧在盲目逃窜的人潮中绊倒在地,在数以百千的足踏、马蹄与双足飞龙的践踏下失去了性命,成为刚铎堡垒外无名墓冢的其中一员。

回过神时,他手中的大刀已然贯穿了男人的胸膛。

弗西格很清楚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家国大义,更不是因为鬼使神差,而是他不愿放弃满是荣耀与享受的未来,与那一处第一个能被他称作家的归宿。这并不是什么可耻之事,不过当他与将死男人对视,那股半是惊讶半是怜惜的目光依旧使弗西格不免感到羞愧,逃也似地跳出了男人的怀抱,冲向战场边缘的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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