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墙壁绕行一周后,黛尔娜在脑中粗略模拟了一番二人的所处之地。

最初二人位于神殿正下方的一间方形密室内,那里仅有的一处出口连通向现在二人所处的大空洞。从极度相似的布局摆件来看,此处原本应当是与上层神殿同为一体的主殿,却不知为何惨遭废置遗弃,与上层直接连通的山道显然原本并不是进入神殿的正规途径——那也就意味着必然存在着一条连通主殿的道路。

壁画的两侧分别存在两条向外延伸的通道,相较于遍布瓦砾碎瓷的右侧通道,左侧的通道更为泥泞窄小,并且从中途开始便以相当陡峭的坡度一路向下延伸。考虑到艾托亚的伤势,黛尔娜决定将提灯留在原地,让艾托亚在壁画前等待,独自一人探索右侧通道。艾托亚也明白自己伤残劳顿的状态只会拖累探索的进度,再三提醒注意安全后便相当爽快地接受了黛尔娜的好意。

少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经由岩壁表面遍布的细小孔穴消化吸收,很快空荡荡的主殿中便只剩下了艾托亚一人。无事可做的艾托亚百无聊赖地举起提灯,再一次打量着那副古老残破的壁画,然而再怎么反复审视,中间缺损的图案也不会凭空填补上。艾托亚只能发挥想象,试图理解这幅壁画想要传达的内容——

或许正如黛尔娜所言,是某种生物从龙神的体内爬了出来——然而那未必是龙族子嗣,也有可能是寄生虫或者食腐生物,毕竟初代贤者到达百夜峰时,龙神便已经殒命,残余的肉身便某种生物寄生也并不奇怪。只是,艾托亚实在难以想象龙神的尸体被食腐生物分食的景象,即便不了解龙神的生理结构,他也很难想象巨龙的鳞片会被孱弱的蠕虫钻破,而且古人们真的会专门制作壁画,记录龙神被寄生虫啃食的惨状吗?

正当艾托亚的视线聚焦于壁画的空白处时,上方纹画的油性线条却像是割裂的伤口般泱泱流出“鲜血”——虽然从中流出的不过是用以作画的颜料,出水量之大却完全不符合几道干涸的笔印能够储藏的上限,唯有将满满一缸颜料泼洒在岩壁上才能重现如此湍急澎湃的液流。几股褐色液流在壁画的正中央交汇,卷起一汪直径五六公分的漩涡,从漩涡的中心,艾托亚看到了一段与壁画内容截然不同的景象——

燃着炙焰的赤红光球中,一名全身被烧至焦黑的人类男性跪倒在地,数百度的高温蒸干了他的血与泪,浓浓烟尘呛住了他的喉咙与气管,男人却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男人的痛楚与懊恼沿着脊髓渗透进了艾托亚的大脑——皲裂烧伤的皮肤在愈合的瞬间便重又被火苗灼伤,即便脑髓蒸干,那一日众叛亲离依旧在脑海中不断闪回。

“汝之性命与千人相较,孰重孰轻?”

开口发问的并非是那名焦炭状的男人,而是站在艾托亚身后,某种更为宏位、更为禁忌的存在。尽管措辞文绉绉的没有半点威慑力,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却让艾托亚明白绝不能回头直视那位异常的存在,也绝不可怠慢轻视它的提问,好在这个问题对于艾托亚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犹豫的难题——

“那自然是千人的性命更加重要,为了自己去牺牲数千名与自己相同的生命,这么做实在太自私了。”艾托亚回答道。

“既然以数目界定自私的概念,汝之性命又价值几何?百人?十人?亦或者,以汝之性命交换只有一天性命的老者,或是罪大恶极、论罪当诛的死囚,汝也能坦然接受吗?”

无言以对。

按照科斯塔教的教诲,生命无分贵贱与数量的区分,教众应当无论背景、一视同仁地救助一切生命。然而教士们磨砺身心,为救助苍生倾尽所有,最终却不得不为了那些被称为“人渣”的存在献出生命,这么做真的公平吗?但是肯定这一论述,又无异于赞同“更为高尚或是更有能力的人不应当为下位者提供帮助”,而下位者又往往是亟需援助的存在,否定付出与援助只会将社会引导向绝情与停滞。

“以等重之物置于天秤两端,天秤便会保持平衡,然,智能与欲望会左右天秤的权重。需多虑,倾倒的天秤无论倾倒向哪一侧都没有是非之论。汝现在所需做的只是接受倾倒的事实,在两端坠毁之前扬起其中一端——”

“艾托亚,你在做什么?”

少女的声音将艾托亚从恍神的幻境中惊醒,不知不觉间他竟是半只脚踏进了左侧的甬道内,哪怕黛尔娜晚回来了片刻,恐怕他便已经一脚踩空,顺着甬道一路滑到废墟底层。艾托亚有些恍惚地提起油灯,晦涩老旧的壁画依旧缺损了一大片,石壁中央除了粗糙泛黄的石片空无一物,自然更不会有油脂漩涡或是烧焦的男人。

“没什么,只是闲来无事,想悄悄看这条隧道会不会与外部连通。”

失血过多的艾托亚头脑发昏,实在编排不出什么像样的谎话,只得随口敷衍道。

“你可别乱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百夜峰附近鲜有药草生长,更不必说寻访医生了。总而言之,我们先设法从这里离开再做考虑。”黛尔娜架着艾托亚的右臂将其搀扶起身,顺势将艾托亚手中的提灯抛向大殿的一隅。

“没关系,我们很快就不需要担心光源的问题啦。”黛尔娜狡黠地眨了眨眼。

艾托亚立即领会了黛尔娜的话中之意,沿着右侧地道前行数十米后,星星点点的碧蓝色光点便点亮了整条隧道——在这种废弃已久的地道中自然不会存留有人造光源,那些光点实际上只是一些索尔隆边境常见的荧光蘑菇,从根系附近松弛的土壤判断,这些蘑菇的出芽时间不过在数小时乃至数分钟之前。接受这种来路不明的恩惠无疑是危险之举,不过也好过在漆黑的地道中抹黑前进。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自己依旧曲解了“不需要担心光源”的真正含义。

在转过一片狭窄的弯道后,一束明耀的光自碎石的缝隙中偏折而入,刺得艾托亚有些睁不开眼。有那么一瞬间,艾托亚以为他们撞上了一个特大号的荧光蘑菇,不过很快他便认出了那熟悉而又柔和的光线——

澄澈敞亮的阳光像是甘甜和煦的春雨般洒满大地,碧树绿茵在晨光的滋润下愈显璀璨瑰丽。即使身处百夜峰的山脚之下,充沛的阳光依旧填满了他们目之所及的每一寸角落,当空悬浮的那枚硕大日轮比起艾托亚所曾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明艳耀眼,大晦日时爬满日轮的阴翳黑斑尽数消失无踪。

“怎么会这样——”艾托亚喃喃自语道。

“有什么关系,这样两全其美的结果不是更好?”黛尔娜轻松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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