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听着承羽的哭诉,才渐渐明白他的委屈从何而来。

大公主此次“修行”,怕是再难归京。及笄前日,贾承羽仍如往常一般溜回京都杨家寻杨人月,却意外撞见了出仕于鹿山多年的表兄杨人日。

本以为只是回京探亲,可承羽见兄妹二人俱是面色凝重,便心生不祥之感。

鹿山那边,有异动,而杨人日之所以偷偷回京,是因为已经有人弹劾他了。

被包裹在深宫多年的承羽一开始并不懂得那意味着什么,直到杨人日点出了太子的名号。

可他却并未意识到真正的危险——贾承赫暗自拉拢势力是冲着与杨家有密切关联的他来的。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身上的秘密——他才是真正的大皇子。

他仍对一切抱有幻想,便将一切告诉了母后,希望得到一个恳切的回答。

母后于他有愧,也愿兄弟和睦,可太子早已怀有戒心,知道了他的身世,明白自己的位子受到威胁,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借大公主削弱外戚强权的机会。

最终,在母后的哀求下,二人各退一步,贾承赫留杨家一线生机,但不会放任杨氏一族,贾承羽则自请退至春泉,为栎林神“祈福”,不争权位,太子必护他一世安稳。

当一个信徒感知到命运开始变得未知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他最信奉的神。

离京的前一个月,贾承羽第一次对栎林神产生了迷茫——倒也不是质疑,他只是怀念起来了过往,想到了小时候问过的那些问题。

栎林到底在哪?栎城公主既然来自异国,又为什么是锦玉国独有的神明?这些问题应该早就有人想过了,却没有人肯回答他。他们都说,栎林在哪只有宗室才知道,可为什么,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他让侍女金蝉悄悄打探,寻找宫中的“栎林”——大多数人都相信,栎林在宫中。

最终,他找到了那片被宫墙禁锢的荒地,在一个黑夜里,他走近锈迹斑斑的窄门,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将手抚上。他昏了过去,像是火烧般的昏厥,醒来时,他好端端地躺在寝宫里。

次日,宫中传言,皇宫西部昨夜莫名走水,费了好大劲才扑灭。

直到离京的当晚,颠簸的路上,他梦到了一个和蔼的青衫老者。老者带他去往了那片“荒地”。

残肢,碎骨,焦树,被拖行的血迹,些许火光的闪烁,凝紫的天空。他沿着血迹走。

“我踩破了一只眼球。”他平静地说。

看来它的所有者无法瞑目了。

那青衫老者立在一个大坑旁,凝视着坑底。承羽来到他身边,他便将目光看向他。

他无法将老者的话一一复述,但万人坑的惨状他永远不会淡忘,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噩梦都是遍伫荒原的万人坑,人的肢体与蛆蝇被一铲又一铲的土深埋地下。

老者说,他是皇十一郎的副官,因为反对屠城而被绞杀示众。他或许不了解栎城公主,可他清楚皇十一郎的罪行,更看透了所谓“秋收祭典”的阴谋。

栎城公主变成了秋收之神,当百年过去,没有人会再记起被隐藏起来的“栎林”发生过什么。

或许就连曾经冬青子民也不会记得了,因为所有经历或听闻这件事的人都死了,更不会有人记得连真名都无人知晓的栎城公主,他们只知道那是锦玉国的秋收神……

承羽言尽于此,长信温和地抱住了他。

她因母亲的缘故,很早就知道了这些陈年轶事,却没想到承羽会以这种方式知晓。

“兴许是梦魇缠上了,我隔日命人备些养心丸和紫炉香。到了这儿,有什么不快意的,只管同我说。一家子的人,切莫生疏了。”

那时,她仍不确定是否需要将他卷入这场风波,尽管,这或许对她的设想有利。

——

“如殿下所言,您希望发动一场变革,而以神之名扶持大公主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白桃接过了她的茶,只抿了一小口。

“不尽然,事出有变,二位皇子决裂得突然,此举实乃迫不得已,”春泉长公主有些无奈地垂下了头,“非我本意。”

“什么样的变革?”白桃挑眉道。

“我们,需要为过去道歉,去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以个人的名义,”她再度陷入了一种回忆的神态,“于公理,一个虚伪的国家势必遭人唾弃,终会破亡,人民至死活在愚昧里;于私情,这是我母亲的夙愿,一个亡国的可怜人救过我母亲,可她竭尽一生也未能做什么来回报那个人,却至死都站在那人的血亲骨肉身上。”

白桃放下茶杯,由于腿酸,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缓缓道:“您是指,从上到下,先想办法将上边的人换成变革派,以上层人的意志推行政治变革继而推动思想上的变革?”

春泉长公主微微点了点头,白桃也不再言语。她没有资格干涉下界人事,随他们去吧。

“该走了。”她叫醒了院子里靠在树旁睡觉婳然,“回上边去。”

至于那位少了一根手指的“沉睡者”,据长信昨天的解释——“那是一位前冬青国的女子,于我母亲有救命之恩;而她的手指,应当是做了药引……具体的,我也不了解,这位女子在我出生前就已死去了。”

既然都这样了(还不小心挖了人家的坟),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总算,可以回去了。

——

新安置的景年宫里。

贾承羽侧卧在榻上,隔着屏风听宫人的通报,鹿山安王之女求见。

“进来。”随即让一旁的宫人都退下。

不多时,一个灵动的身影徐徐而来,身着桃红花色齐胸襦裙的余紫芝恭敬地跪在他跟前。

“起来吧,”贾承羽浅笑着扶她起来,附到她耳边说,“金蝉。”

“恭贺殿下新居。”她笑起来有若隐若现的梨涡。

“新居不算新,”他笑意愈深,“不过比马棚下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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