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神的第三日,大公主“复活”了。

黄昏传来的消息,日落未已,便疯传得全城皆知。

在这一年,锦玉国秋收祭神的最后一天,在众人意识到祭坛中央放着的是一口棺材时,在太子将酒敬向栎林神时,那诡异又莫名神圣的情景,即使是在多年后,也仍使亲历者们记忆犹新。

清酒撒在棺材上,与火缠绵许久,化成青紫的烟,撞向四周,火势警告似地扩大又忽然熄灭,最终化作怪烟尽散。

众人皆是惊恐而不敢上前,只有太子在短暂的犹豫后,走上前去,竟是徒手将棺材板掀开了。

而后,在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棺材里的人,缓缓坐起,却不是想象中的尸体还魂的模样,倒像是刚刚睡醒的人儿。

直到这时,人们才突然注意到,这棺材里醒来的人儿,竟与太子有八分相像,只是气质多了几分柔和,想起这些天来,大公主去世的传闻……

不知是谁悄悄来了一句,这棺材像是用的青岳神木?可是很快埋没在窃窃私语中,无人注意。

锦玉王室的人似乎不打算对此进行什么解释——很显然,他们似乎也蒙在鼓里。

只有国君异常地激动——死去的女儿失而复得,怎能不激动——据说在祭神结束后直接欢喜地晕了过去。

锦玉国大公主因栎林神死而复生的消息,相信不久之后,在使者们的传播下,周边国度皆会流传这位大公主的传说。”

不久,人们为了一探究竟,很快扒出了大公主极度信奉栎林神,并曾为其修建多所庙宇的旧闻,最终,那夜宫中的大火,慢慢被传言美化成了栎林神对大信徒的历练。

大公主通过历练并得以飞升,成为栎林神的侍女,然而由于放不下下界的亲人,便自请离去,归落凡尘,以尽孝心,这才得以复活。

于是,一切谜团迎刃而解——烧毁的宫殿里没有尸体,所谓的惩戒纯属谬论。

当然,这堆屁话只是一位淑士国使者多年后的回忆,不过大抵符合实际。

——

满城风言扰乱了白桃的心绪——她作为一个旁观者,莫名目睹了一场乱局。果然,世界的尽头是荒谬。

“大公主真的死过吗?”在听到所谓复活的消息后,她问长公主。

春泉长公主表现的有些歉意:“本不该瞒着您的。”

所谓的死亡不过一场骗局,从来没有所谓的大公主,贾承羽是男儿身。

她开始将絮乱的记忆拧成清晰的绳。

十几年前,还没有所谓的春泉长公主,那时的她还叫长信,是先王最小的女儿,生母为当时的文夫人,份位中庸,幸得先王怜其虔诚良善,尚得安稳。

那年秋收祭典,当时的太子妃在树下祈福时意外昏倒,羊水破了,可身旁只有两位宫人,情急之下,只能将其送到距离最近的文夫人的殿中并急召稳婆。

年幼的长信因殿中形势混乱,无人看管,便意外目睹了一对双生子的诞生。

然而,宫中忌讳双生子,按照规定,必须择一溺亡,唯其一可活。

太子妃不忍杀死亲生骨肉,可祭典之下忌惮血光,自己却意外早产,本就容易遭人嚼舌,若是让人知道是双生子,则会被视为大不吉之兆,先王子嗣众多,各方势力日益猖獗,太子之位本就摇摇欲坠,更不堪受此拖累。

太子妃看着自己的骨肉悲痛欲绝,而此时,文夫人于心不忍,又见四周只有几个下等宫人和稳婆,便暗示她:此时王室多聚于祭坛,无人亲眼看见太子妃所生下的是男是女,孩子的性别自然是由太子妃来决定的。

于是,一对龙凤胎,贾承羽和贾承赫诞生了。

而年幼的长信什么都不懂,她只是好奇母妃身边的那几个宫女姐姐为什么早早地就出了宫。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自文夫人对其援助的原因,在文夫人病逝后,已是王后的她总是对长信优待有加,这使少年丧母的长信得以在国都站稳脚跟,并能以势力保持中立,而不参与世家乱斗。

因生在秋收祭典,他们被视为栎林神的恩赐,贾承羽甚至被颂为“神女降世”。

贾承羽出生后不久,就莫名其妙生了场大病,太子妃便以水土不善为由,将其送到江南的母族杨家“调养身子”,直到近十年后,先王驾崩,太子登基,才得以接回宫中。

而待其及笄后,又将其送往长信所掌的春泉一带修行,“为栎林神祈福”,直到下一场秋收祭典。

贾承羽的前半生与杨家人,尤其是杨人月最为亲近,后半生则与长信羁绊不浅。

可杨家与长公主在政见上却截然不同。

如果说太子承赫自幼便接受王室一派的熏陶,一心只为皇权,而想尽办法除掉危害他的矛盾与冲突,早已疲于权衡,只想洗牌;那么承羽则更为孤苦,他并非深陷矛盾之中,他的存在就是矛盾本身。

他兼顾了杨人月一脉的势利,对权力的企望,有时会蒙住他望向血亲的双眼;可他又柔和了长公主一系的温良,本心、道义,是清醒剂也是致命锁。同时,他又是栎林神的大信徒,这伴随他一世的头衔。

栎林神,栎林神,当一个神明笼罩了一个人的幼年,延绕至少年、甚至青年,究竟是厌烦多一点,还是崇敬多一点呢?

长信觉得,对于少年承羽而言,必然是敬与恨的交织。

他到春泉后,问了长信一个问题:“栎林究竟在何处?”

在京都,他的话无人敢应,就连母后也只是敷衍道:“不相干的,你日后自会知晓。”可长信天生有种亲切感,让人觉得可以信任。

“总不会出了皇宫吧,”她像往常一样摆弄着一串古朴的菩提子,“那帮家伙儿总是藏着掖着。”

“可侄儿寻遍了整座皇宫,宫墙也不知翻了几遭,除了一处锁得严实的荒地,全无半分线索。”承羽的语气沉静又不甘。

“我知你是厌了,自小如此修行,难免苦闷,”说着,长信将菩提子细细地缠稳玉手,“可有些事,不好细究。”

“姑姑说的是,万人坑?”承羽微微俯首,声音有些颤抖,“因为心知肚明,所以顾虑重重?”

长信感受到他逐渐语无伦次,便赶忙扶上他的肩,柔声道:“这是怎么了?”

“阿月知道了,我才知道,母后早已瞒了我多年……”他抬起头,却是一双蓄泪将溢的眼,“或许好多人都已知晓,可他们都装作不知;而不知者更不会怀疑,我是父君唯一的女儿,锦玉国的大公主……”

他的话接的没头没脑,最终忍不住大哭一场,长信安抚了他好久,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长信确实知道一些关于承羽的秘事,可也只是想方设法烂在肚子里,免得招来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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