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鸾知最大的梦想,是当一名模特。
电视机里的那些走秀的模特身上——他们拥有出色的身材比例、高挑的身高,自信、独特的气质和亲和力,能将自己的个性和风格与服装相结合。
这个想法,每次爸爸打工回到家,家里的瓷碗碎了一地的时候,越发的强烈和明显。
他妈妈读过两年的书,后来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经常过着爱而又劳累的生活。爸爸以前读到初二,长大做一个小厨师,值夜班的时候,检查不周,店里起了火,被开除了,存下来仅有的一点钱,用来消灾了,后来在广东的一个厂里做搬运工人。
他的爸爸一回到家,喝了点酒,把外面受了一肚子的怨气,都撒在妈妈和他的身上,事后,又觉得后悔不已,不断的恳求妈妈和自己的原谅。
他恨爸爸,喝酒欠债,反复无常,总是伤害妈妈,自己也总受到爸爸的不公。
他的爸爸和别人不一样,总是用实际行动告诉慕鸾知,男人说的话不可信。
有一回,他的爸爸好不容易放假,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说是要去接他放学。
他同意了,并提前说好放学时间。
第二天下午放学,他看着同年龄的身影,从身旁一遍又一遍的经过,停放着的车辆也不见了踪影,看边的喧闹变安静,百里透黄的云也变得黑压压,他才意识到,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
直到大雨滂沱也没见到那个让人期盼而又熟悉的身影,他叹了口气,似在嘲笑自己,不该对他人有所期盼。
最后自己变成一个落汤鸡,回到了家,在妈妈的悉心照顾下见好。
他的妈妈经常红着眼眶,边用扫地工具边收拾地上零碎的瓷片边抹眼泪。
他也曾不止一次的问过妈妈,“日子过不下去的话,为什么不和爸爸离婚?”
他妈妈每次都是这样回答的。
“你爸爸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帅,眉清目秀,意气风发。他们附近的村里也有不少的姑娘喜欢他,突然有次在街上碰见,后来找到你外婆家,外婆说这人可以,能说会道,口才好,热心肠人也善良,会为别人着想,总归是好的,就是人有点穷,等你俩结婚了,好好苦,日子就好了,就答应这门亲事。”
他妈妈的口中满是怨恨和委屈,怨恨外婆当年怎么会看错了人,让自己过上难捱的日子,更怨恨自己当年为什么会那么听话,明明还有一些不错的选择。
直至多年以后,他不知道妈妈是因为记忆差而反复说这段话,还是因为在她能想出的所有答案中,这是最有力说服自己的一个答案。
奶奶家不重男轻女,妈妈也会受到一些冷眼,奶奶常和妈妈说,“你们是两口子人,他不做事情,那你也不做吗?”
他爸爸是奶奶最小的儿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
那时,医疗条件艰苦,加上四个哥哥,人口众多,都吃不饱饭,也没什么钱,奶奶也就没管爸爸生病的事,他硬扛爱了三个月,后面落下病根,整个人就病怏怏的,一有什么好吃的玩的,奶奶都给爸爸了。
在乡亲们的眼里,奶奶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妈妈和爸爸有争执,找奶奶评理,奶奶总是偏袒自己的儿子,时间一长,妈妈也就不找奶奶说这些。
和爸爸吵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妈妈总会蒙住他的双眼,模糊视线,又或者是把他拉进自己的房间,关紧房门。
激烈的争吵总在室内回荡,空气中的火药几乎可以触觉,两人的眼神交汇都充满着毫不示弱的决心。
到达自热化的阶段,就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口水在空中飞溅,落在饭桌上,椅子、地板上,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地刺入对方的心脏。
他听着外面针锋相对的声音,弱小无助,他不明白,他们明明是夫妻,不是仇人,为什么要经常这么做?
爸爸妈妈口中的话语像锋利的刀片,一次又一次的划过慕鸾知的心脏,留下深深的痕迹。
他在班级里排名到后,他的爸爸被班主任叫到学校里训话。
晚上家里来了很多叔叔,他都不认识。他爸爸让妈妈早早地做好热乎乎的饭菜,等着他们回家。
他不太习惯这种喧闹的场面,吆五喝六的叫着拳,一想到陌生人就浑身不自在。吃完饭,就和妈妈去后面邻居家玩,那时候他家还没有电视,也就看入了迷。
九点,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传进室内。
他坐在沙发的最里面,小伙伴周至率先听到门声,起身打开门,一股酒味随着夜风扑面而来,门外的男人扶着一侧的墙,整个人随着夜风歪歪斜斜,“慕鸾知在这吗?”
周至被酒味呛到,试图煽动着前面的空气,让味道散发更快“小叔,在的,我叫一下。”
他早就听到两人的对话,到门的距离有些远,也就走得慢些。
他的妈妈看电视入迷,也没怎么管了,让他先回去。
周至关上门,他爸爸蓦地站直了身体,一把揪着他的耳朵就往家里走,“你作业做完了吗?就来玩?不是让你做作业吗?”
他的耳朵被紧紧扯着,红的像是被火灼烧了一般,疼痛难忍,却又不敢哭出声。
“做完了,有些题我不会做,想着看会电视再做,这事我和妈妈说过了。”
他左手握着爸爸揪着耳朵的手,似乎在求饶,好疼,轻点。
他爸爸让他站在家门口,怒气冲冲的在门前的一条小路上折断了一条活细条拿在手里。
从门外弄来一些坚硬的小石子铺在地板上。
他卷起裤管,提到膝盖上面,双脚跪在有寒意的铺成一片的石头上,膝盖上的肉印出小石子的形状,青一片紫一片的。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爸爸一记响亮的耳光,毫不犹豫地打向他。
他晕头转向,感觉自己的脸瞬间燃烧起来,火辣辣的疼。痛苦的扭曲着脸,悲伤的情绪弥漫开来,眼眶里涌出了委屈的泪水,哇哇大哭。
“你还敢不敢,在考倒数?我供你读书是让你这么读的吗?不能读就下来打工,去赚钱。别给我丢脸。”
他爸爸脸色铁青,扭在一起的五官看上去异常的恐怖,像一头狰狞的狮子,拿出细枝,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手臂、后背,不管他有多疼。
他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他是不会哭的,可他的眼泪还是毫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正是过年放假的时候,不少的动静,引来周围不少的邻居,村里的人都单手掩面,虽然他不知道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也能隐约猜到对自己说三道四。
门外一片吵闹,他第一次深刻的感受到了“屈辱”这个词语,来自于他的爸爸。
他曾看到韩信胯下之辱的故事,他觉得没什么,这谁做不到啊,但现在,他很难受,是一种道不明说不清的难受。
外面的气氛火热,里面的人也没了兴趣,来家里的一个叔叔出来,他拦住了爸爸,“一个小孩子家的,他懂什么呀,你和他较什么真,真是的,孩子,别哭了,跟叔叔走一走。”
这个叔叔将慕鸾知拉到身旁让他站起来,一只手放下道道卷起的裤边,手擦擦布满泪痕的惨白脸蛋,轻轻地拍着隔着薄衣服的肩膀。
他哭的厉害,随着胸口的起伏,双肩颤抖着,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滚烫的泪水如断线般的珠子滚落,嘴唇紧闭,咽喉里发出一阵哽咽低沉的哭泣声。
“好。”
他妈妈听见周至的妈妈说,家里出事了。
着急忙慌地回到家,平时听话、乖巧的小孩,现在却朝着大马路跪在家门口,让平时本就不对付的邻居瞧上热闹。
一股怒火无由的从头上窜出,他妈妈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声音,就像一把刀划破了这看戏的气氛。
“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回去,再看找你们算账。”
邻居们都忍不住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母亲紧紧地抿着嘴唇,眼中充满了怒火,也就闭嘴了。
有个不识趣的邻居,低低沉声,“疯子。”
他妈妈听到,转过身,伸出因常年干体力活患有风湿和骨质增生,有些弯曲的食指,指着那人的鼻子咒骂。
他走了有一段距离,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嚷嚷着,转过头一看妈妈和邻居拉扯着,好像要打起来。
在他的印象中,妈妈是一名中年妇女,她有着温暖的笑容和很好的性格,是一个极其有耐心和温柔的人,从不与外人产生冲突,也不会破口大骂。
此刻,不顾一切的妈妈,就像护崽的老母鸡,会用嘴巴驱赶着,即使身躯很沉重,也要奋力一击,保护小鸡仔。
不知名的叔叔拉着慕鸾知的小手,皎洁的月光下,所有的花草树木还有房屋都拖着长长的影子,伸展着慵懒的怀念。
妈妈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以前爸爸不是这样的。
可是,小小的慕鸾知弄不明白。
这是为什么,原因出自哪?
他真的那么不可原谅吗?
小时候的慕鸾知常听起大人说的一句话,叫,“日子嘛,苦尽甘来,苦过就会甜了。”
在他的眼里。
苦似乎不会尽,甘好像也永远不会来。
大家都在瞎说,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踏进家门就能听见爸妈永无止境的谩骂与争吵。
教室里,偏心的班主任正喋喋不休地夸奖,这次考试前几名,令他讨厌的家伙,脸笑的几乎僵硬,像一条摇着尾巴乞怜的哈巴狗。
慕鸾知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眼前的挂针,心里默数着秒针。
他想早点飞奔回家里,做完作业,跑到周芷家打开电视机,仿佛这样他就可以把这些人丑陋的面孔一脚踢飞,翻身成一个让别人称赞的角色。
五年级,再过一年就小升初了。
慕鸾知的成绩直线下降过于糟糕,妈妈担心影响升学,不再让他去周芷家看电视。
那个没有电视的两年简直要了他的命。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新大陆,一有机会就去逛书店。
他开始学会大大方方地挪到艺术类专栏前面,看准类型地拿出一本,然后把它夹进自己的胳膊里,到一旁的休息区坐着研究,或是蹲着没人看得见的角落里,一看就是几小时。
书法看得多,他开始跟妈妈要钱买来书法纸,在上面写字。
房门外是大人们的咒骂声和各种瓷器打碎的声音。
房门内,他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那张尚未完成的纸上。
每一滴泪水都仿佛带着无尽的悲伤和痛苦,与黑色的墨汁相互交融、渗透,渐渐地晕染开来,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圆圈。这些圆圈如同一个个深深的烙印,刻印在纸张之上,也刻印在他破碎的心灵深处。
他多么希望,在这个时刻,能有人带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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