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个很长的梦。

一成不变的生活。

往返在家和学校的路上,渐渐能背下来每个井盖出现的位置。

一成不变的酒瓶、辱骂、巴掌、淤青。

挨打的时候肌肉紧绷,就不会那么痛。

那一晚,我坐上了一班列车,为了逃离。

甚至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

死在世界上无人问津的角落,也可以。

但我还遇到一个女孩。

停滞的,酱缸般的生活,在悬崖边上,被她拉了起来。

分别、偶遇、赶路。

就在我快要明白,该去向何方时,她却没有力气继续拉着我了。

没事的,就让我们一起扒着峭壁,我稍微努力一阵子。

但几声枪响,把什么都震碎了。

好荒谬的梦。

眼睛一睁一闭,我就会回到以前一成不变的生活中了吧。

……

刺眼的朝日,又或是硌腰的地面、吸血的蚊虫,总之有什么东西让我醒了过来。

手臂一张开,就碰到了坚硬的柏油路面,被太阳炙烤得温热。

帆布袋、火车票,什么都不见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也许在丹沼镇的某个角落当成垃圾被狗啃食着。

庆幸的是余楠溪还在身旁。她身上裹着两件大衣,蜷着身子靠在一棵小树下睡着。

我们就这样在山路边上,度过了昨晚。

土壤、青草仍湿气浓重,混在一起沾在腿上,冰凉又恶心。

要做什么来着?

对了。要向东,要去看海,我和她约定好的。

我凑近她的脸,两双眼对视着。似乎早就醒了。

“走吗?”

她点了点头。

沉甸甸的手枪时刻拽着我的口袋,手上的皮肤仍清晰记忆着那刺骨的金属质感。

平缓的矮山一座接一座。

现在在什么地方?

现在是什么时间?

唯一知道的,是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那边是东。

很幸运,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县城。

这已经是第几个县城了呢?

口干舌燥,必须去城里喝水。

如果还遇见那种混混…就用枪里最后一发子弹。

走在路上的人,都诧异地瞟我们两眼,或是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大概觉得是哪里的不良学生吧。

出现了一个便利店,店面有些破旧,但货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堆到天花板。看店的是一个小女孩。

我把余楠溪拉到一个转角:“你待在这里别过来。”

“你要…干什么?”

“渴吗?”

“嗯。”她木然地点点头。

“那就等着我。”我说完就朝便利店走去。

我走到店里偏僻的角落,那里刚好是卖水的货架。我捧着四瓶矿泉水往大衣里塞,再拍一拍,调整位置,还是比较显眼,就把其中一瓶卷在了裤腿里面。

走到柜台前,小女孩乖巧地问:“哥哥好,有什么要买的吗?”

“呃…这个棒棒糖,多少钱?”

“五毛一支!超便宜哦!”

我的口袋里却连五毛也没有。

“啊…下次再买吧,今天身上没带钱。”我搪塞了过去。

小女孩见我要走,只是挥挥手:“哥哥再见。”

我身上揣着的四瓶矿泉水,重得压垮了我的内心,但也不挣扎,不求援。

“走吧。水。”过了十几米处的转角,我把一瓶水递给余楠溪。她没说什么,只是接过。

在路上走着,一块显眼的路牌挂在上空。

【新塘火车站↑】

我轻拍余楠溪的肩,她点了点头。

绕过几个路口,一个小站映入眼帘。角落里的铁栅栏都腐蚀成褐红色,烂得堆在一起。

我们很轻而易举地钻进站台。

为了不招来麻烦,我把口袋里的枪裹进了外衣内衬的暗格里。

余楠溪不安地蹲下。

“去看海吧,一定要去。”我对着空旷的铁轨说了一句。

很快有一辆火车驶来,除了有乘客下车,还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几节车厢中搬运着一箱箱物品。我们躲在一旁的草丛后,待那些工作人员转身向小站走去的时候,我示意余楠溪可以走了。

我们找了最近的车门钻了进去,没人检票。只有一些跷着二郎腿的小青年和中年男人在吸烟。

过了没几秒,工作人员搬着一箱一箱的食品上来“咣当”一下关了车门,火车走起来了。

车上有打牌的农民工,有抱小孩的妇女,有一直趴着睡的年轻人,还有来回推着餐车的服务员。喧嚣中,火车与铁轨摩擦的声音在回荡,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是偷偷溜上车的。

没有座位,我们只能站在车门边,彼此无言。

火车的颠簸,第一次让我难受起来。

两边的风景像长了脚似的向后飞跑,依稀能见到低处的一些村落,破旧积木似的搭在河谷里。

在铁轨的摩擦声中,一个不太应景的人声从车厢的一端传入耳朵。

“你好,查票。”

我的汗毛瞬间直立。余楠溪慌张得从墙上弹起来,头发乱蓬蓬的一片。

“去厕所,快。”我拉着她就去扳厕所的门把手。

扳不动,里面有人。

左边查票的工作人员越来越近,我们又试图向右边的车厢跑去,但赫然映入视线的是另一队查票的人,制服亮得晃眼。

别无选择,我们只能待在原地。

我稍微拉紧了大衣,让手枪更不容易掉落。如果在这被发现持枪就彻底完了。

昨天下午杀的人,但愿铁路系统还没来得及通缉。

“票、身份证。”一个留着铁青腮帮的大叔嚷嚷着。我摇摇头。

他审视着我们,可能是糟乱的头发,污脏的裤腿让他鄙夷,他大吼一声,似乎想让全车厢的人都听到:“好啊!竟敢逃票!年纪轻轻的不学好!”

我想一枪打爆他。

车厢的人纷纷开始议论。

尖锐的噪音。

“从哪上来的?”另一个工作人员问道,拿出补票的机器看着我们。

“新塘镇。”我故意大声说,“我们没钱。”

那人耸耸肩。

余楠溪躲在我的身后。

随后想被押解的犯人——本来也已经是罪犯了——被推搡着关进一个很小的办公室。

帘门随着火车的震动,发出弹珠弹跳的声音,合页锈得掉了些渣,门从外面被一串链条锁住。

房间里,两个人坐着已经尽显局促。

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时明时暗的炽灯。

大脑发蒙地运作着,仿佛旁观者一样注视着这一段荒唐的行程。从那一枪响起后,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有些许陌生。

我盯着握过枪的右手,沾了三个人鲜血的右手。

火车又晃了一下,把手上的一滩血迹甩下几滴。

从手掌心源源不断渗出血。

涌出来。

从头上流下来。

裹满我的全身。

没被认出杀人在逃,已经足够幸运。我想。

余楠溪靠在墙角闭上眼睛。

肯定很累了吧,昨天还受了那么大的惊吓。

如果在之前,她肯定会念一句诗,但那本书已经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一片昏黄的房间里,炽灯闪烁几下,又暗得很彻底。

到了下一站,我们被工作人员粗暴地赶下火车。睡梦中的余楠溪被他们突然摇醒,我阻止那个穿着制服的人,他却把拳头抵到我面前。

在另一个荒芜的站台上,火车在眼前疾驰而过。

根本没有其他人下车,也没有火车站,更没有城镇。我想起听说过关于“工作站点”的描述,只用于检修时临时停车的站点,我们大概是被丢在这了。

金黄的夕阳挂在远处的小山头。

我们背对着阳光,沿着轨道继续前进。两人的影子拉长,跨过铁轨,并排映照着。

踢着轨道下的石头,踩烂一旁翠绿的小草,时间变得好慢好慢。

没有人知道我们在哪里。两个流浪的孤独者,麻木地走在时间的钟面上,不断跟随着时针、分针、秒针旋转,而指针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裂,然后摔个粉身碎骨。

家人不知道,同学不知道,蒋爷爷不知道,光如明如也不知道。没人会想起我们。

现在跳进铁轨不远处流淌的河渠里溺死,也没人在乎。

我看着余楠溪,望着夕阳。暖和的光打在她半边脸上,发丝亮丽地闪耀。如此美好的景象。

过了不知多久,我们走到一个山洞洞口,黑暗吞噬了无尽的铁轨。余楠溪停在洞口前,我牵起她的手,走了进去。

白天一下子被关上,瞳孔里全是黑暗。

我们的脚步声响亮而清脆。

我低着头走路,摸索着迈步,然后感觉身后有个凉飕飕的气流,脚底下的路竟亮了一些,一阵剧烈的声响击打鼓膜。

我一把余楠溪拉过来:“小心,靠紧墙。”

她踉跄一步,在铁轨上绊了一跤,惊叫声。

“…笨蛋!”我直接抱住了她,一起滚到铁轨外。

火车奔过来,炽热的亮光蛰伤洞里的黑暗,我们分秒不差躲过了迎面而来的死神。

她深呼吸的气流掠过我的脖子,随即脸上滴上一颗滚烫的泪珠,干涩地划过脸颊。

我抱紧了她。

轰鸣的火车疾驰。

出了洞口,天空已黑透了,有些阴翳。值得庆幸的是一个小城就坐落在不远处,点点灯火点缀着夜幕的深蓝。

走进城市,如法炮制地又去劳当麦里拿了一些剩菜。

我把鸡腿上没被人啃过的部分撕下来,给余楠溪。她的表情很是微妙。

找了个公园长椅,大衣披身上便睡了。

这样的日子睡醒一觉仍会继续。

以同样的技俩,偷几瓶水,一些零食、方便面,也渐渐轻松了一些。

看到一家无人看管的干洗店,便打开干洗机,把热气烘烘的衣服随便拽几件出来。于是我们就有了新衣服。

但尺寸不太贴合,穿起来宛如长袍。

捡到一辆自行车,虽然齿轮链条都老得不像话,但能载着两人前行。她搂着我的腰,我用力踩着踏板,驶在一条不知名的公路上,吹着风。

仍然只有一个方向,那便是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其他什么也不去想。

日月东升西落。

枪响后的第五天,也可能是第六天,空中乌云密布。我们已经很少再走到纯粹的荒路上,无论何地总有零星的屋舍装点着单调的平原。

笔直无前的路上,一辆似曾相识的小车迎面而来。我盯着车身看,胸口一股说不上来的闷胀。

那辆车似乎一看到我,就怒气冲冲地拐到了我们前方,发出刹车片间刺耳的摩擦。

我不得不踩下自行车踏板,定睛望向挡风破璃的那一刻,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从车上甩车门下来的,是我生理上的父亲。

他眼睛瞪得突出来,牙齿要咬碎般,指着我,吼道:“你这个白眼狼狗东西!!”

“你谁啊?”我拼命压住声音里的颤抖,挑衅道。

“**东西,犯那么大事还有脸顶嘴?!你后面那个女的是谁!”

“关你什么事。”

余楠溪紧抓着我的衣服。

他耸立的眉毛,带着黄疸和血丝的双眼,满嘴的脏话,都与一个月前别无二致。

他嘴唇颤动得很厉害,手指指着我点了点之后瞪着眼睛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你给我等着”。

他钻进车门,拿了一根棍子。

我向上衣里的手枪摸去。手心全是汗。

但上衣突然被一拉,我摸了个空。

“余楠溪!”

“不行!”她把枪抢过去。

那个中年男性挥着棍,正要劈过来。

为什么运气这么差,还会被他找到啊。

真是可恶。

我一扭自行车头,疯狂地踩动踏板,那一棍打在了地面上。

余楠溪抱紧了我。

耳边的风刀割般刮过,同时带来身后汽车发动的声音。

我意识到不好,转身就骑下一旁的田垄。紧接着那辆车飞速冲过刚才骑行的车道。

他是冲着弄死我来的。

“老子逮到你一定亲手捅死你个畜生!”身后是他的怒吼。我一回头,看见他把车停在一旁,从田垄上招摇地下坡。眼望着地,仿佛喝醉一样站不稳。

自行车轮子陷进泥地里。我让余楠溪下来,后一脚把自行车踹倒,拉着她的手,往前跑。

云层中的阳光迷蒙。

身旁是淡绿的稻子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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