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珍一直都不知道,话里头的“长大”是多大,可她十五岁的时候看到山就已经不是山了。忆珍一直渴望着,像渴望着远方一样渴望着“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时候,可她又害怕,害怕年老色衰,害怕青春不再。她到底还没有真正地长大而已。

这些年,忆珍一直都做梦,梦着要去长白山,去泰山,去青城山,去峨眉山,去四姑娘山,去苍山……中国这么多的山,东南西北,苍凉的,温婉的,厚重的,她都想一一去看看。

忆珍每一次看见手机里头的风景,心里头的欲念便由为深切,她总是觉得,山里头有神仙在召唤她,她此生是非去不可的,她总是要趁年轻的时候与他们见一面。

她渴望着,比渴望一个爱人更甚地,无比渴望着那些归巢,她多想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披蓑衣,戴斗笠,在山间崎岖的小路上一直走,她多想用指尖拂过沾满雨水的绿叶,她多想嗅一嗅盈满山林的甘甜的清香,在山林的亭子下,一个人听雨声。

忆珍一直都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以至于到了现在,她都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想法,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如果非要追溯,大概是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有了。

忆珍时常看着夕阳下校园里废弃操场的围墙外,那一棵棵因晚风拂动不止的大树,觉得自己的前生大概也是一棵树,要么,便是头顶浮动的一片白云彩。

忆珍喜欢看故事,喜欢写故事。曹雪芹当初写《石头记》的时候,他说黛玉的前生是绛珠仙子,绛珠仙子来人间,是为了用眼泪偿还神瑛侍者灌溉的恩情。

如果忆珍要给自己写个自传,大概忆珍会写,她是天公的女儿,是天上掌管花木的仙子,因为贪图凡间生活,便私自逃离了天庭下凡。

回到天上,要一百年一个轮回,到时候,那些今生行善积德的灵魂,会通过天梯飞升到天上去。

一段生命,在天庭看来,不过倏忽之间而已,像白驹过隙,可化为肉体,一分一秒,月月年年,却是犹如机杼织布一样,一丝一线都要一点一点度过。

辛弃疾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忆珍多少都有些看不起自己,明明城也有山,山上也有庙。

可忆珍每每站在高高的楼房里,越过无数高大的建筑跟霓虹灯看远山,她不能不想起来月牙山。

明明都是山,山没有对错,他本来就长在这里,可忆珍私心里厌恶这些山,他们把她圈在了这车水马龙里,她恨他们。

有一个词,叫“山水相依”,但凡有山的地方,大都有水,月牙山也不例外。

听婆婆说,月牙村原先有一条大河,那时候,村里的女人拿了衣服跟盆,相跟着到大河里洗衣服。大河的水是从月牙山走很远的路流下来的,一直流到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有多远,忆珍至今都不知道。

说起这些,忆珍总是想起来一首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忆珍始终都觉得,此情此景,应该是深夜白惨惨的月,安静,坚韧,悠远……

忆珍很可惜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但索性自她出生以后,那条河还在,一直到如今。只不过河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小,以至于现如今忆珍再也没有见过月牙村别的小朋友像小时候的她们一样,在河里捉蝌蚪。

忆珍害怕青蛙,癞蛤蟆,却不怕小蝌蚪,忆珍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人,她小时候总是把蝌蚪抓到瓶子里带回家,稀罕一会儿第二天就不管不理了,要么便是把瓶子里的水全都倒在地上,看着它们在地上活活干死,再去捉新的,忆珍像迫害蚂蚁,蜗牛一样,迫害过很多小蝌蚪。

以前河里有很多很多的小蝌蚪,可是现在全都不见了,忆珍也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生物学或者地理学上的知识,但确确实实全都不见了。

忆珍在月牙村的幼儿园里,学过一篇课文,叫《小蝌蚪找妈妈》,书上说,小蝌蚪的妈妈是绿色的大青蛙,也就是说,小蝌蚪以后也会变成跟妈妈一样的大青蛙,忆珍以前觉得这是很神奇的东西,她那时候始终都觉得小蝌蚪一定是有什么变身的魔法,她一直都想学,也想变成别的东西。

忆珍那时候始终都分不清青蛙跟癞蛤蟆有什么区别,现在终于知道以后,在她的印象里她始终都没有见过青蛙。不过,月牙村里到处都能见到癞蛤蟆,墙角,地窖,草丛……忆珍很害怕它们,它们长得丑,总是蹦来蹦去。忆珍小时候在菜窖里发现一只癞蛤蟆,用捅火的铁棍活活将它给扎死了,它命很大,扎了很多次都还在挣扎。

忆珍那时候真是太残忍了。如今,忆珍仍然不把那些小许多许多的生物放在眼里,她还是很轻易地捏死一只蚂蚁,毫无犹豫,可她仔细想想,那也是一条生命,尽管渺小,她怎么能这么残忍。她总是标榜自己心疼那些不会说话的动物,植物,可她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杀掉一只蚂蚁,它不禁想,它的家里,是不是还有它的同伴在等它,可它再也回不去了。

忆珍听到很多很多人说不喜欢下雨天,偶尔听到同她意见一致的,也是因为下雨天好睡觉。可忆珍不喜欢在下雨天睡觉,她宁愿吹着冷风在房梁下坐一整天。忆珍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喜欢下雨天,甚至期盼天天都是,可世上总是晴天多,阴天少,忆珍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她喜欢的东西,总是那么少。可书上说,人要学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从此来看,只能怨忆珍的的喜好太特殊,总是喜欢别人不喜欢的东西。

小时候月牙村一下大雨,路上的雨水就积成了河,忆珍总是穿着凉鞋或是拖鞋,在水里泡着“洗脚”玩。

忆珍还要叠小船,看她的小船在河里游向远方。不过雨天水势太急,总是把她的小船打翻,沉入水底。

忆珍很想变得小小的,坐在那船里,看看船到了什么地方,河的尽头是哪里?

这不是忆珍好奇心重,实在是忆珍年纪小,对世界认识不清,眼里头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月牙村,“远处”两个字在忆珍心里,始终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

以前,大人们总说,过几天要进城去,忆珍不知道进城是做什么的,总觉得进城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一个人怎么就能从被月牙山牢牢包围的地方走出去,到了城里?以至于那时候忆珍总以为,进城就是要穿越时空遂道的。

只不过忆珍现在长大了,学了很多知识,明白中国有九百六十多万平方米,明白了中国有两条大河,一个是黄河,一个是长江,明白了河流的尽头是湖泊,是海洋,明白了一个人可以坐着高铁跟飞机到天南海北……月牙村不过是地图上一个连点都没有的地方。

忆珍实在不知道月牙村多少岁了,应该是很老了。都说认识一件事物,表与里都很重要,月牙村也是如此。

从表看去,月牙村的房子老了,从里看去,月牙村的人也老了,从内到外来看,月牙村的确是很老了。

月牙村的人原先并不老,因为世世代代以来,月牙村都有老人,可过去,月牙村有老人的地方,也有小孩子。后来老人去世了,小孩子长大了,又变成了老人,老人又有了小孩子,如此,世世代代,循环往复,月牙村其实永远不老。可如今从忆珍这一辈乃至下一辈开始,虽然忆珍时常从婆婆口里听到又有谁死了,但月牙村的老人却越来越“多”了。

忆珍打小就听大人们跟她们说,要好好学习,要走出去,忆珍抱着这样的念头好好学习,向往着BJ,上海,广州……可现在,她们都是这样想的,可忆珍一点都不想做个好孩子,她想回去。

忆珍觉得自己太伪善了,其实她一点都不这样想,她比谁都热切的向往BJ跟上海,不然,这些年的书她都白读了,她比谁都知道自己有多功利。

但也许对于别人来说,“走出去”意味着县,意味着市,可对忆珍来说,走出去意味着别的大市,别的大省,不然不算走出去。对旁人来说,走出去即是走出去,可对忆珍来说,走出去即是背离,是痛与乐的交合。

忆珍始终这样矛盾着,不论任何事,她总这样矛盾着,她始终这样极端。忆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贪心了,不然,何以如此。倘若不要如此贪心,那么只需要抓住一件东西就好了,可她什么都想要,可却做不到样样都顾及,她总是痛苦着。

她向往别的地方,可八年的积淀像风筝的线一样,牢牢拽着她,要渗出血来,可她却不能痛下决心回去,她觉得月牙山实在太高,高到阻挡了她眺望大海的视线。

这世上有一个词,叫作“衣锦还乡”,但忆珍之所以成为忆珍,没有成为别的谁,在于她总是矛盾着,矛盾着向往却又没有勇气,矛盾着向前却又后退。

忆珍时常想像“衣锦还乡”四个字的分量,这力量化作动力,每每至此,她总觉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但她害怕等待,害怕漫长无边的时间。

数学老师总是说,数学不同语文,语文可以把对的说成错的,可以把错的又说成对的,忆珍写了这么多字,看了这么书,她深以为此。

忆珍不知道在文字里掩饰了多少,但有一点是不容忽视的,文字里的她总是那么假,即使是真如现实主义,也是假到不能再假。

忆珍总是在城市的霓虹灯里,写下许多回忆性的文字,文字里有她忘不掉的月牙村,可站在月牙村真实的泥土地里,她只是向往着霓虹灯。

忆珍爱的不是月牙村,是“故乡”两个字,仅此而已,她早就看透了自己,她为此苦恼,为此痛苦,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归宿,也许她真的是从天上来的,或者,她前生转世错了地方。这个世界,她竟找不到一个地方安放自己的灵魂。

忆珍因为某些事又回老家了,刚好赶上了月牙村的庙会儿,仔细算算,她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月牙村的庙会了。

她的印象里,还挺留着小时候的庙会,因此,一下了车就把那些正事全都抛到了脑后奔去庙会了。忆珍总是很庆幸自己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大人,因此不用面对那些交际,她总可以事情做到一半就跑出去玩。

忆珍高高兴兴的跑到了月牙村中心,可是时间过去了十多年,一切都变了。她记得十多年以前,长长的一条街上全都摆满了小摊铺子,卖各种玩意的都有,街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但此刻她眼前,唯有冷落,凋零……她在想,这些铺子的主人,还在坚持着吗,又坚持了多久,从什么地方来。

忆珍盯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头好空好空,她印象中的,那热闹无比的一切,原来,只余此了,她真想大哭一场。

原来,月牙村的人……都走了。忆珍由于感伤,无意间在车上说起,其中一个大人说,现在谁还逛会啊。

忆珍感觉自己的心被重重地敲了一下,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是啊,谁还逛呢,没有人了,再也没有人了。他们不稀罕了……

忆珍染上了城里头的臭习气,无情地不做停留,跑去大院里看戏。大院荒了好多年,有戏的时候才红火几天。

天黑了,忆珍早早的占了个座位,只不过在一群老人里头,显得有些突兀。大院里头架着口大锅,戏子们在吃大锅饭,戏子们的身影映在小窗上,在描眉。

月牙村的风吹在身上,很冷很冷,戏台上戏子的声音传了好远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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