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过年”两个字做题目,其实并不准确,但若是分成除夕,春节,元宵之类各写一部分,却又并不真实,因为在忆珍的记忆里,这些事情全都是连在一起的,分不开。
忆珍实在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写下“过年”两个字。说“不知道写什么”并不是胸中无墨,却是因为墨水太多,忆珍不知道从何写起。那些东西全都像蒲公英一样,散在她的记忆里,并不成个体系。她总想写些什么,可偏偏凑不出完整的东西。她不想殚精竭虑地,把月牙村写成一个系统,她想像聊家常一样,随随便便的写,想到什么就写些什么。
忆珍想把“过年”留在最后写,因为“过年”实在是太过隆重跟难忘的回忆,她舍不得早早地就跟她撇清关系,她总是那么厚重,适合压轴,因此,她就总可以不停地期待,不停地回忆那些东西。可她又迫不及待想要把过年的事一股脑全都说出来,只有这个还算是个完全,其她唯余残破,实在是抓不到个头。
思量再三,忆珍还是写下了“过年”两个字。
忆珍对过年,实在是又爱又恨,爱自然不必多说,恨则因为印象里的过年,唯余生病。说来不凑巧,举凡忆珍生病,大多是过新年,大概源于新年伙食太好,忆珍老也管不住嘴。
春节是在冬天,冬天是下雪的季节,雪不像雨,虽说配着些阴云,稍显厚重了些,但总体上却还是轻松的,可雪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轻松。雪本身便是厚重的,厚重到积在屋檐上,房子都要给压塌了。其次,下雪天太冷的缘故,总要穿些厚衣服,行动起来尤其不便,忆珍觉得最不便的,大概便是洗澡的时候了,总是要里三层外三层的脱了又穿上,完全不似夏天那般随意。而且,下雪天走起路来,也需得缓慢前行,行动丝毫由不得自己,很是难受。很有一种心有余力不足的感觉,显得很是笨重。
忆珍想起来冬天,就想起来大雪封了村的时候,人人都要躲在屋子里头过冬,路上的脚印子,从四面八方而来,通往一个地方,那是冬天村子里头的人,欢聚的好场所。一屋子的烟雾缭绕,灯火炽热,高声叫谈,是大人们在打牌,小孩子在玩躲猫猫。从白日,一直到夜晚茫茫。
忆珍小学的时候听过一首儿歌,“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儿,过了腊八就是年……”春节虽说照理是在正月初一,但在忆珍看来,若是从实际上讲,其实春节早从腊月末的几天就开始了。
词里写: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买肉;
二十七,宰公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宿;
初一初二满街走。
忆珍不知道月牙村过年的正式流程是什么,一来那时候年纪小,很多东西,前前后后她也记得并不连贯,二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成一个作家,也没有专门记忆的本事。忆珍只能按自己印象里头的,想起什么来就写什么。
过年以前,照历是要先扫房子的,忆珍不喜欢扫房子,每当这个时候,家里有人的全都要出一份力,把屋子里搁置的物件全都往外搬去,这是个相当重的力气活儿,忆珍家人少,虽说忆珍的胳膊还没有一点大粗,但婆婆每次都不肯放过忆珍。
扫房子有专业的工具,就忆珍看到的,多半都是鸡毛掸子。不过,现在鸡毛掸子倒是很少见了。前些年在城里的时候,忆珍在街上看见过有老头推着旧式自行车在卖鸡毛掸子,却基本上没什么人要买。
忆珍现在在城里,不见有谁家要扫房子,多半都是在新年以前,擦一回儿玻璃。
擦玻璃没有固定的价格,要按窗扇算,忆珍家的玻璃要擦完,大概花二百来块钱。今年年前忆珍家来了两个擦玻璃的人,是一对夫妻,丈夫负责擦玻璃,媳妇负责洗窗纱,“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两个人干活快,擦完所有的玻璃,统共花了两个多小时,罢了已经临近中午。大人挽留说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夫妻两个婉拒了,匆忙赶往下一家。
一上午擦两家,下午擦三家,这种活,既怕多,又怕不多。少了没钱挣,多了又太累,实在是矛盾。
擦玻璃就这一两个月,不持久,自然不是本行,夫妻俩在老家种着大棚,靠这个,养大了两个孩儿。
小时候在月牙村,忆珍家从没用过鸡毛掸子,婆婆总是拿一个笤帚,绑在一个长长的木棍上扫房子,以至于这么多年,忆珍每次念起,读起,或者听到“鸡毛掸子”这四个字,总是觉得陌生又熟悉。熟悉是因为那只在月牙村见过,陌生则因为那是别人家的东西。
小小的忆珍总是觉得,别人家的东西似乎总是很多,很好,就像饭总是别人家的香一样,以至于到了如今,忆珍在城里遇到城里的女孩,也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忆珍总是努力地告诉自己什么才是对的,可她没办法不这样想,她已经这样想了二十多年,岂是能一朝一夕便能改变的?
扫了房子,就要置办年货。买年货的钱,是秋天收了玉米卖掉的钱,有时候,也有村子里发的地钱。不过现在年轻人都到外头上班了,就是不种地,不卖玉米了,也有好些钱买不少好东西。
忆珍小时候跟着婆婆还有其她老太太,蹭了别人家进县城的车,要到秋水镇上买过新年的东西。
有时候没车可蹭,就要自己到村口花钱坐车。以前村口每天都停着好几辆面包车,车主是月牙村里有车的人,专门做生意送人的。
由于都是本村人,车主不争不抢,送人的时候都是让她们去坐人快要满了的车,等到别的车人都坐满开走了,自己才开始揽客。
村里人喜欢开玩笑,有时候明明一辆车将要满人马上就能出发了,她却说,我才不坐A的车,他的车看见就不好,我要坐B的好车走嘞。A听见了,说,你不坐,我的车还不愿意送你了,以后没车坐了也不要来找我。于是大家哄堂大笑。
车把人送到秋水镇以后,就在秋水镇停下揽客,待人都满了,再开回月牙村,如此循环往复。有时候生意好,一天能跑好几个来回,有时候生意不好,等好几个小时都拉不够一车人。
秋水镇里,有一个地方,是大家约定俗成停车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在这里上车又下车。
忆珍虽从小就听“秋水镇”这个名字,秋水镇在忆珍看来,是世上最繁华的地方,但忆珍对秋水镇的格局并不熟悉,她没有在那里住过,只是偶有大事,碰上庙会,走亲戚,逛街的时候才跟着大人去。饶是忆珍对秋水镇许多地方并不知道,但那处停人的地方,却几乎是刻在了忆珍脑子里。
如今忆珍一想起来秋水镇,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那个熟悉到近乎刻进骨子里的场景,想忘都忘不掉。
忆珍总觉得那些要过新年的日子里,她应该是跟着婆婆去过很多次秋水镇,但她竟一次都没有印象,唯一的一次还是到了城里以后放寒假回家的时候。
那次去秋水镇,头等大事自然是置办年货,另外,还为了洗澡。月牙村里没有洗澡的地方,想要洗澡,只能坐车到秋水镇的澡堂子里洗。其实在忆珍小时候,月牙村里有过一个澡堂子,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没有了。
月牙村以前好像有过好多东西,但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比方说,月牙村曾有个书店,比方说,月牙村曾经有过三个药店,这三个药店,忆珍小时候都去过,药店的主人都是月牙村的人。忆珍现在长大了,才知道他们应该叫作“乡村医生”。只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大概也像其他的月牙村人一样,在城里买了房子。忆珍曾听人说,其中一个医生的儿子高考考了很高的分数,想到这,忆珍才觉得他们的的确确是走了。考得好,自然是要往远处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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