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其中还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使得他也压低声音,向对方反驳道:

“那又如何?我知道你的意思,一旦皇帝死了,当今的太子又不成器,那就有余地操作。但是皇帝也是有智慧的,他现在就在逐步培养后党,让三杨辅政。以后就算他驾崩了,大不了回归到大汉时的外戚政治,怎么就会亡国呢?”

“今时不同往日。”李密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来,只不过他嘲讽的并非陈寿,而是另有其人:“当年魏明帝曹叡让曹爽与司马懿一同辅政,怎么曹魏就亡了呢?”

这一句切中要害,令陈寿醍醐灌顶,他闭上眼睛,回味这句话,口中则回复道:“莪明白你的意思了。”

朝堂政治,其实归根到底,是平衡的政治,维稳的政治。重点在于让国内各方斗而不破,维持团结。

可当年司马懿在辅政之时,打破了这个规则,血腥清洗了曹爽一党,夺取了最高权力。而后他们父子三人,凭借着二十年的努力,才逐步扫清了所有的反对派,并用灭蜀的功勋建立了晋朝。

但司马懿的血腥清洗,到底打破了朝堂各方势力的互信,党派之间的斗争毫无下限可言。哪怕是天子与齐王党斗争,都险些闹出兵变。而司马炎到底还有灭吴之功,能用威望压制住朝堂,勉力维持住平衡。

可一旦司马炎去世,士族宗室争权,凭借三杨的威望,怎么可能安坐辅臣之位呢?必然会酿成长久的动乱与清洗。

而这,正是复国的大好时机。

想到这,他心中不禁对李密升起一股由衷的敬佩,能在现在预知以后的灾难,没有非凡的智慧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他心中很快又陷入怀疑,复国两字,说起来简单,但要实现何其沉重?他还是不想弟子走上这条路,反过来继续质疑李密道:

“令伯,你说的虽不无道理,但你应该也清楚,怀冲他身份敏感,深受朝廷提防。纵然他现在走了曹志的路子,能够进入仕途,将来无论是谁主政,动乱成什么样,恐怕都不会放他入蜀。如果他人都走不了,你拿什么来帮他复国呢?”

“而且怀冲才十四岁,他虽然知道自己是安乐公世子,可他从来没想过复国这个问题,你今天莫名其妙的出现,突然就要把这个重任压在他身上,就因为一个渺茫的希望,他可能做到吗?”

李密显然也思考过这些问题,面对陈寿的诘问,他叹一口气,其中不知包含了多少犹豫纠结,仍打起精神回复道:“你说的对,承祚。这些事,我解决不了,但有些事情,我永远都不敢忘。”

他在这里忽然抬高音量,朗声道:“承祚,当年大将军临死前对我们说的话,你忘了么!”

李密的话像是一道霹雳,瞬间让陈寿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当时天上也是响雷阵阵,大将军姜维倚靠在狼藉一片的废墟中,擦拭着残缺的章武剑。他的眼神看向自己,苍老又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布满了温柔与期许。

他问道:“大将军,那之后呢?”

大将军疲惫又坚定地回答说:“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等待。”

他注视着自己,强调说:“竭尽所能地等待。”

陈寿想要说些什么,可精神一个恍惚,意识再次回到眼前,昏暗的堂屋里,只有两个人和一柱摇曳的灯火,当年还年轻的两张面孔如今都已苍老不堪,他喃喃道:“等待,等待什么呢?”

李密严肃地回答道:“当然是等待机会,等待复国的机会。”

他终于立起身来,缓缓靠近陈寿,握住他的手道,“承祚,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躲避的责任,也是小主公无法躲避的责任,机会就要来了,我们没有理由逃避,不然当年那么多同袍的血,那么多将士的英灵,不都白白牺牲了吗?何况还有人在等待他……”

陈寿不同意这个理由,他甩开李密的手,反驳道:“令伯,如果只有你和我,还有那些老人,你说舍命复国,不管将来是身首异处,还是死无全尸,我都不会有任何疑虑。”

“但……你不能这样要求怀冲……,他没见过诸葛丞相,没见过大将军,甚至没有见过他的祖父……,他更没有经历过成都之乱……”

“你和我,还有亡国时的那些苟活的人,都对不起死去的人,都理应为他们偿命!但是这和孩子无关……你让他去冒这样大的风险,荆轲刺秦都不过如此,他万一失败,这辈子就毁了!”

李密反问道:“他难道现在就没有毁掉吗?我听说过了,主公发了狂症,亲手杀了夫人,这难道对他没有影响吗?他是刘备的子孙,天生就不属于平凡。”

陈寿道:“他现在当然被毁了!但他还有挽救的希望。他有个好母亲,也遇到了赏识他的人,他只要按部就班,以后就算朝廷发生政变,就因为他是刘备的子孙,他是汉室正统的象征,按照二王三恪,只要他不激进,就没有人会害死他!”

李密没有想到,陈寿对刘羡的情感竟然如此之深,哪怕动用姜维的名头都无法将他说服,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暂时放弃,继而转首看向窗外。

窗外此时高挂明月,陈寿也看过来,只见清凉的月辉铺满天地,好似下了一场大雪,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了。

“承祚。”李密的身形纹丝不动,但语气却温柔下来,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下定决心吗?”

“为什么?”陈寿也感到好奇,他确实不明白,十几年安稳度日的老友,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今年六月的时候,我呕了血,去找了医生,医生说我得了肝病,大概活不过两年了。”

“怎么会?”陈寿吃了一惊,立刻靠近李密,仔细打量他的身体。此前李密坐在黑暗处,脸色难以打量,但在此刻的月光下,陈寿能清晰地看到他削瘦的脸庞以及蜡黄的脸色。

“我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李密的神色很平静,他已经接受了这一切,“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有些事情,只有面对死亡,我才能想得明白。”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陈寿,徐徐说:“我很后悔,当年没和大将军死在一起。”

“……”

“我也知道,我一个将死之人,突然对你说这些,是很不负责的。所以在来时的路上,我很纠结,想要向你开口,但又不好意思,所以我就想,要不然,先卖个关子吧。你把小主公带过来,我看看他,如果他是个文弱没有主见的人,我也就此打住,真正告老还乡了。”

接下来的话不用多说,陈寿自然听得明白:他在葬礼上看过刘羡后,就认定他是能成大事的人,所以才来和陈寿商量此事。这让陈寿不禁生出疑惑,反问道:“你只见了一面,怎么得出这个结论?”

李密说:“有些人,是不可能当臣子的。”

“你报出他名号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他看周遭的眼神,分明是在看家臣。”

陈寿终于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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