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不才见过一面吗?”

顾濯随意说道,行至白皇帝身旁,目光落在那株血枫上。

他的眼眸里流露出些许怀念,但不多,意外占据绝大部分。

——那次东南游的后半段,裴今歌曾经告诉过他,余笙拔刀将这道观斩做千千万万片。

白皇帝微微摇头,说道:“终究是不一样的。”

“也对。”

顾濯说道:“那时候我没有闲心与你正常谈话,而你想来也和我抱着同样的心情。”

白皇帝问道:“你我像今天这样的会面,大概要追溯到多少年前?”

与寒暄听不出什么区别的话语,蕴藏着岁月的厚重,甚至是这个世界的走向。

“在你登上帝位后的第七天。”

顾濯的记性很好,回忆片刻,说道:“那天天气很糟糕,雨夹雪下个不停,冷得让人心烦。”

白皇帝说道:“如今阳光明媚。”

顾濯伸出手,看着五指被如墨般的黑暗淹没,说道:“但你似乎更喜欢当年的阴冷。”

天道印和山河盘的尸骸漂浮在道观四周。

无数看似简单的无形线条,以那些大小不一的玄黑石块为根基,相互勾勒连接在一起,形成一座实则复杂至极类似于阵法的事物。

破道观早已漆黑一片,与深渊无区别。

有颜色者不过那株如血红枫。

直到顾濯的出现,方有微弱天光透过万顷湖水,洒落此间。

散落在道观内各处的数十根蜡烛,静悄悄地亮了,发出黯淡的灯火,就像是无垠宇宙中的星辰。

“是吗?”

白皇帝想了想,说道:“比起喜欢这两个字,习惯或许是一种更为准确的形容。”

顾濯说道:“也对。”

白皇帝话锋忽转,问道:“山上那座阵法你如何看?”

顾濯说道:“若无我,阵不成。”

话里不着一字,尽显从容骄傲。

白皇帝平静说道:“道门千年,本就无出你其右者。”

顾濯心想我该说谢谢你的称赞吗?

白皇帝的声音带着些许感慨。

“我依旧不相信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全由天意主宰,但不得不承认,再如何穷尽心力推演到极致的精妙算计,终究不如天算。”

他顿了顿,补了句话:“甚至不如这天公的随手一拨弄。”

顾濯沉默片刻后,问道:“这是你何时生出的想法?”

白皇帝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此时此刻,两人相距只在咫尺之间,不过数步而已。

破道观内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皇帝说出那个答案。

“从玄都之上,当年的你死去那一刻。”

遥远的它方传来轰隆声。

落在此间已经隐约。

那是雷鸣。

……

……

“在你死时,我就该死。”

白皇帝抬起头,目光穿过那株红枫破开的屋檐望向被湖水掩映的天穹,说道:“同归于尽是我认为最为合理的结局。”

顾濯看着他问道:“何不相信是向死而生的道理?”

白皇帝没有再把话说下去。

都是有道理的看法。

然而身处的立场和角度不同,看到的画面便无法相同,对同个问题的看法太容易天差地别。

“我从未得知过你藏身于白帝山上,那座阵法之所以被建立起来,为的是验证我的一个想法,而你却适逢其会地替我补上最难的缺口。”

顾濯说道:“不用客气。”

白皇帝笑了笑,笑容很是随和,说道:“还是要谢谢。”

顾濯的目光再次落在道观内。

但他没有着急掀开那个最重要的话题,而是把神都今天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重点当然是在皇后的身上。

“你想知道她在我眼中到底是怎样的?”

白皇帝的声音不见变化,仿佛被落尽颜面的不是自己的妻子。

顾濯说道:“多少有些好奇。”

白皇帝笑着说道:“这也是林挽衣那个小姑娘的问题。”

顾濯不意外,说道:“挽衣听到的是真相?”

白皇帝反问道:“这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必要吗?”

“她的能力是真实的,可以为我处理那些无趣无聊的重复事情,让我不必再无意义地浪费时间,还能为我的漫长修行岁月带来些许别样的乐趣。”

“这完全足以成为她存在下去的价值。”

“对你我而言,她所拥有的那些想法重要吗?从来都不重要,既然如此,那就都是无所谓的闲杂小事。”

白皇帝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唠叨的人。

放眼世间,有资格让他如此闲话者,不过顾濯与余笙而已。

顾濯忽然说道:“我明白她最后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了。”

白皇帝静待下文。

离开神都时,皇后曾对顾濯说过两句话,大意是难道你对沾染这些凡俗世事就没有一点的不耐烦吗?

而在得到答案后,她自嘲而笑,留下四个字。

——真有意思。

“我在入世。”

顾濯看着白皇帝感慨说道:“而你却在出世。”

白皇帝沉默不语。

随顾濯而至的清风缭绕在破道观,仍旧温柔,不见锋芒。

直到他问出下一句话。

“你要放弃自己在这百年间的执着,从此不再多看人间一眼,去成仙吗?”

……

……

“那归来的你又是在作何想法?你有过无数次专心修道不理纷扰世事的机会,但你终究还是要站出来,如果说皇姐的生死源自于你所无法抛下的强烈责任感,林挽衣和楚珺这样的小姑娘又该作何解释……”

听不出急切,与愤怒无关。

更不是被戳到痛处。

白皇帝的语气如旧平和,仿若晚春时微醺的午风。

他静静地看着顾濯,说道:“这不是过去的你会做出来的选择,你何以这般眷恋人间?”

顾濯没有对此给出任何的解释,尽管那个答案很简单。

就像白皇帝也不会因为他的疑问,就把全盘计划尽数托出。

是的,这场谈话至此为止都是真诚的,谁也没有在欺骗着谁,但这不代表没有回避和沉默的余地。

“你的时间不多了。”

白皇帝看着顾濯,说道:“聊些真正有意义的吧。”

顾濯道了声好。

白皇帝问道:“你觉得天道为何物?”

顾濯轻声说道:“天道宗对此有着详尽的推断与看法,相关的道藏你在这百年间理应翻阅过无数次,也许比我还要来得更为熟悉,而白帝山上那个见不得半点天光的忌讳,同样为你所知,你理应有自己的看法。”

白皇帝安静片刻后,说道:“我的看法很简单,如若活物。”

顾濯叹息说道:“是啊。”

白皇帝说道:“死而复生的感觉怎样?”

“其实还不错。”

顾濯眼里流露出些许情绪,带着憾意说道:“只不过想到云梦泽因我而重现人间,数十万近百万人在洪水中被迫流离失所,便无法为此而感到愉快。”

白皇帝平静说道:“像你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何选择,最终都会牵扯到千万人的性命。”

顾濯说道:“那是另一回事了。”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