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皇帝走进无光深渊中,任由黑暗涌动袭来,无视蕴藏在其中阴湿如蛇般的危险冰冷气息,衣衫不曾生出一缕皱纹,冷漠地逼近那座早已成为碎片的残破道场。

随着他的不断接近,浓厚如墨块的漆黑突然开始剧烈颤抖,刺耳到极点的摩擦声不断响起,在某刻迎来一声轻响后,无数道细线骤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世界中,边缘处渐渐泛起如银般的明亮光芒,锋利至极。

不是反击,而是自毁。

在那年秋天过后,魔主留道观于云梦泽深处这个事实,对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那些强者而言,便已不再是一个秘密。

然而直至今夜,数年时间中这座残破道场依旧安然存在于万顷湖水之下,与道主传承被证实为虚无有关,但更重要的是羽化之下的修行者,根本无法靠近哪怕一步。

从最初渗入神魂深处的冰冷黑暗开始,再到道场在遭受超过界线的压力后的自毁规则,哪怕是道休这等绝世强者依旧觉得棘手,无法在不引发任何动静的前提下,进入这座残破道场。

而那数年间又恰逢世事崎岖多变,大秦朝廷与禅宗的关系不再亲密无间,与其在一座残破的道场上耗费精力,何不把目光放在顾濯本人的身上?

诸般原因下,此间历经数十年风雨后,依旧清冷如斯。

白皇帝望向遍布眼前世界的无数条银线。

在这道场破灭的恐怖画面下,他的身影无疑是渺小的,就连抬头的动作都显得那般卑微。

只是当他看了那么一眼后,天地气息骤静骤凝骤敛,无数银线失去先前的色彩,寸寸断裂,伟大与渺小便也失去了定义。

白皇帝收回视线,往前。

世界不再一片漆黑,月色透过湖水洒落淡弱光芒,徘徊在破道观内外,画面颇为瑰丽。

他转过身,望向来时的道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绝壁。

那年秋天道场开启之时,万顷湖水依石壁而跌落,便是瀑布。

如今此间依旧洋溢着湖水,然而神奇的是,白皇帝明明身在其中却如同走在陆地上,就像是踏入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当中。

白皇帝的眼里流露出怀念的色彩。

百余年前,与道主战于玄都之上时,他就曾为相似的画面而心神震撼,感慨赞叹其道法神通之玄妙不可言。

即便是百年后的今天,当他再次看见这一幕时,仍旧由衷钦佩。

那么,这就是他早有预料的变故。

在这追忆中,白皇帝随意地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

无数泡沫生于水中,相继破灭,连带着湖水也消失无踪。

转眼间,他站在真实的陆地之上,与那座破道观形成的废墟相距仅剩百余丈。

白皇帝往前走去。

与当年相比,这里找不出因岁月而来的变化,还是从前模样。

白皇帝走的不如何快,时不时还会停下来,静观四方。

这是思考,同样也是学习。

世间唯有极少数人知晓,他的性情看似随意到能与寻常人言,事实上却骄傲自负到极点,甚至因此而生出温和的外象。

真正有资格让他给出现在这态度的人,无非道主而已。

这座道场作为道主死而复生的关键所在,令盈虚魂牵梦萦近百年时光,其中不知凝聚着多少道门强者宿老的心血。

如果说死而复生是奇迹本身,那这座道场理所当然能被称作为奇观。

过去的他万种俗事缠身,无法前来,如今又怎忍不去细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半个时辰,或许更长时间,白皇帝终于来到那座破道观前。

道观已成废墟,残留在其间的意味仍未消散,可以被感知。

那是余笙的愤怒与裴今歌的刀锋。

白皇帝沉默片刻后,轻挥衣袖。

坍塌的砖石依循着某种力量,开始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形成旧时的模样。

在这个过程中,道场颤动不已,仿佛随时都会破灭。

最后还是迎来平静。

白皇帝眼神流露出一抹倦意。

在过去的春天与初夏中,他沉默而孤独地行走在人世间,寻觅着顾濯留下的一切痕迹进行推演与计算,为的便是这一刻。

哪怕他做了如此之多的准备,在维持道场不破灭的同时复原旧道观,依然是难如登天之事。

“在那个夜里你就已经意识到了吧。”

在踏入旧道观前一刻,白皇帝突然说道:“否则为什么要让这里多出一座废墟?”

道观前一片安静。

这话是说与谁人听?

白皇帝越过门槛,步入其中。

观内留有数十近百根蜡烛,散落在各个角落里。

蜡烛此刻未被点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一口又一口棺材,散发出极为冰冷却无半点阴森意味的气息。

“不是轮回。”

白皇帝望向那些蜡烛,平静说道:“毕竟你着实不喜欢禅宗。”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鲜艳如血且野蛮生长的枫树上,眉头缓缓皱起,自言自语说道:“道法自然静待天光煎熬,还是早有所成等待一抹微光的出现?”

话中所言的每一句,都是他的不解。

转世看似是前世的一种延续,实则有着极大的不同,在因果上更是有着根本的区别。

顾濯的重活,就像是他并没有死在玄都之上,只不过是身负重伤后躲藏起来,以漫长岁月进行冬眠,从而让自己焕发出崭新的生机。

这是最为合理的解释,但白皇帝不认为这是事实,其中必然存在着他未曾发现的重要原因。

正是为此,他才要来到这座陈旧的坟墓。

白皇帝行至枫树前。

长洲书院那位院长曾经坐在树下死去。

从某种角度来看,站在这里似乎不太吉利。

这件事他再是清楚不过,但无所谓,他对自己有着无限的信心,又怎会惧怕这种过去?

白皇帝要做的事情十分简单。

炼化这座残破的道场。

不算荒人以无数鲜血祭炼得出的那个办法,正常情况下,修行者只有两条道路得以步入羽化之境。

其一是归一境时成就自身神通,再在得道境时成功炼成道场,以此作为基础不断精进磨炼自身,为千万年来无数人奉为正统之法。

其二则是借前人道场成就己身境界——此种方法最大的缺陷便在于永远不可能和前人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但无疑是要比第一个方法要容易上太多,而且更适合宗门作为传承。

——观主与百年前那位天道宗掌教真人,都是以第二种方法成为羽化中人。

白皇帝和白南明走的都是第一条路。

冬至那日,钟声响起以后,皇后向他求的则是第二条路。

大秦立世千年,白家的传承却是不止千年,他的确有办法满足皇后的请求。

但,皇后非他所爱。

对白皇帝来说,那不过是一块好用的有趣的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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