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还是余怕难消。沈弗霜忽道:“楼将军!”男子略一怔忪,抬眼迎上了沈弗霜掩去了一切情悲欢和喜怒的目光。
“那可怕的东西是何模样?”沈弗霜试图以平静的心境去感染和安抚男子,让心有余悸的他保持冷静。
男子道:“是个女子,绿色的衣裳,衣摆处刺绣着幽兰瓣。面淡金色,生绢抹额,眼睛如同一口深井,头上簪着一只昆山玉的步摇。分辨不出它究竟是何方灵物,按理说,鬼魅无影。若说它是鬼,那日客栈惨淡的烛光居然照出了它淡淡的一抹影子!若说它是不是鬼,它偏偏虚步而走,所经之地,一个脚印也不留!”
沈弗霜道:“你在哪见到的它?”
男子道:“在客栈。”
沈弗霜和苏滟滟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青萍客栈?”
男子摇头:“客栈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客栈在洛水街,是家老客栈,年久失修,里面招牌也朽坏了,我没有看清上面的字迹。”
沈弗霜道:“你可知道它为什么缠上你?”
男子道:“不知道。客栈后面是一片空旷之地,我进房间的时候,窗户正朝着这片空旷之地大开着。深经半夜,我正准备去关上窗子收拾就寝,便看到一个绿荧荧的东西被一阵妖风刮了进来,它脚踩着窗台上那一株已经凋谢的盆栽上面的红土进了我的房间。烛光把它的影子打在墙壁上,佝偻着背,就像是皮影戏里被人用丝线操控着的皮影。那面孔更是可怖,就是一具死尸的样子!我看到它面孔的第一眼,便被吓得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九夜司的人包围了。那时候,我行李里的随葬品也都不见了。”
沈弗霜道:“老板娘呢?”
这个时候,有小吏叩响了司审间的门。司审间里面的小吏从里将门打开,但闻外面的小吏说道:“二位大人,清秋大人说,无名客栈已经被人监视起来了。客栈正常营业,已限令店里的老板、老板娘、杂役等人不许走出洛水街。”
沈弗霜冷哼,回头对苏滟滟道:“又来这一套!”
沈弗霜拆开楼玉安的行李,见那里面确实只有钱币和银楼的珠宝,而楼玉安变卖后剩下的随葬品一应全无。
“伺候好楼将军。”沈弗霜对看管司审间的小吏交代道,转而晃了晃苏滟滟的胳膊,道,“滟滟,咱们去一趟凤禧银楼。”
那凤禧银楼被一条条竖形的梨香木木板封住,外面张挂着一张横形的模板,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两个字——歇业。街坊说,凤禧银楼的老板得了急症。
经过八方问询,沈弗霜和苏滟滟找到了银楼老板的妻子。她们在银楼老板妻子的带领下,来到了他的家中。那凤禧楼的老板正中风在床,衣食起居都已无法自理,几个小厮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走近看了,见那老板眼歪嘴斜,眼珠子却直勾勾地望向天花板。一旁四名婢女端着银盆进来,将手中的银盆放在盆架上,两名婢女上前用汗巾擦拭着老板的手脸,两名婢女站在老板的床榻旁直抹眼泪。他的妻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菩萨像前哭天抢地:“官人啊!你这是冲了什么邪灵了啊?心疼死我了!菩萨啊,!们凤禧银楼十年招牌,没有赚过一分黑心钱,你要保佑我家我家官人啊!”
苏滟滟冷笑道:“没有赚过黑心钱?你家官人为什么要压低客人来倒卖物品的价格?前些天有一人来凤禧楼变卖墓葬里的随葬品没错吧?你家官人看着人家落难了,急需用钱,就坑他是吗?还有,随葬品是死者的财物,你家官人却敢冒这个险去收购随葬品,我现在就能拘走你家官人!”
凤禧银楼老板的妻子闻言怔住,眨眼间又连哭带唱了起来:“官家呀!您可不能这么说呀!市场上一种东西一旦多了起来,可就不值钱喽!官家有所不知,最近各个银楼都在收购盗墓贼变卖的金银珠宝哇!一来二去这些东西也就贬值喽!我们也只是个做生意的,到今天为止,只接了这一单随葬品的生意哟!求官家开恩,恕我家官人无知之罪吧!以后我们再也不收购随葬品了!”
苏滟滟细想,那玄武律上确实没有有关于收购随葬品如何定罪的详细法条,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问道:“你家官人为什么突然中风?什么时候中风的?”
老板的妻子止住眼泪,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状:“就在那变卖随葬品的男子将随葬品卖到我家银楼那天,夜里我家官人突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病发之前毫无征兆……”再看看她结发之人,依旧人事不省,她哽咽道:“多少汤药灌下去都没有用……”
苏滟滟再次观察了银楼老板的情状,那银楼老板忽然伏在床沿上呕吐不止,吐完便又昏死了过去,床边的人惊呼一声作罢,随即哭声一片。
沈弗霜的思路却停滞在苏滟滟刚才说的“随葬品是死者的财物”这句话上。她联想到在青萍客栈死去的男子,随身的财物也是不翼而飞,九夜司还未曾寻到财物的去向,也未曾坐实财物系那男子所有,还是他盗来的。而那个男子,正在九夜司的停尸间里冷冻着。
“对了,凤禧银楼里,那个男子变卖的随葬品丢失了!我们一家子为了官人的病焦头烂额,还没顾得上报官。”老板的妻子道。
“什么?随葬品又丢了?!”沈弗霜顿然感到灵台上的轻尘被扫去了一层,“滟滟,咱们先回九夜司。等老板清醒了我们再来找他问话!”
九夜司的停尸间里,每一具与重案相关,而案件未破的尸体都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单独放在一口冰棺里,一具尸体一间房间。而那在青萍客栈之案中丧生的男子就在那一方薄薄的白布之下安息。
沈弗霜道:“仵作,剖开他的身体检查!”
旋即,白布被掀开的声音,仵作用苍术和皂角熏烟的声音,用生姜擦拭尸身的声音,挑选工具的声音,刀锋划开死者肌肤时“嘶嘶”的声音,一切细微的声音都与停尸间与世绝交一般的静相对,显得清晰可闻。
男子的身体从腹部被刀具打开,血液已经完全凝滞了,里面排布着的内脏如密林错综,龙盘蛇踞,它们却在某一时刻哑然停止了运作,宛然被时光永久地嵌入了一滴松泪中,变成了昂贵的琥珀,静美非凡。而贸然踏入的人不提防目睹了这道机密,一时间头晕目眩,毛发倒立。仵作的手指自上而下拂过男子的五脏六腑,却在拂至男子心脏的时候一颤。只见那男子的心脏处有大量的瘀血,还有明显的撕裂的痕迹,而胆已完全爆裂。仵作纳罕道:“这个人居然是吓死的!”
沈弗霜和苏滟滟对视了一眼,心间爆开了一幕一幕有关于此案的场景,从琅嬛府,到紫音舫,到青萍客栈,到无民客栈,再到司审间……她感到自己的灵台恍惚间又被扫去了一层尘埃:若青萍客栈的男子丢失的财物是盗取楼兰国的墓葬所得,千百年来楼兰国墓葬不计其数,他与楼玉安盗的是同一墓葬的可能性几乎是零!若青萍客栈的男子也是因“鬼”而死,那么,这两桩案子有可能是同一“鬼”所为,但更有可能是多个“鬼“所为;再之,楼玉安看到了“鬼”的样子,并非他所盗之墓墓主的样子,说明若抢劫死者随葬品的事真的是“鬼”所为,有可能这个“鬼”和楼玉安所盗之墓的墓主生前是亲故关系,来替他讨要被盗走的财物。沈弗霜道:“滟滟,我们再去一趟司审间!”
楼玉安坐在司审间破烂的竹椅上饮着烈酒。今日九夜司在给嫌犯分发饭食的时候,破天荒地给了楼玉安二两白酒,不知是不是沈弗霜临走前那句“伺候好楼将军”起了作用。沈弗霜走到楼玉安面前道:“楼将军,我们需要你去楼兰国的墓葬里再盗取一些随葬品。”
楼玉安被沈弗霜的话惊得一时拿不稳手中的酒碗,烈酒泼洒在了衣衫上:“你说什么?”
沈弗霜道:“楼将军,你一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此去楼兰一国,你就当是领军作战,你面对的不是累累的尸骨,而是莫测的敌情。我怀疑真有鬼灵精怪,它既找了你,你还在它找了你之后丢了财物,我想近来城中的盗窃案,还有诸般无解的怪事,与它八九脱不了干系。所以需要你蹈身故地,如同帮我们放一根长线,引出那家伙,看一看究竟是人装鬼,还是鬼作恶。九夜司会根据实际情况,再作对策。”
楼玉安犯了难,犹豫不定。
见楼玉安犹豫不决,沈弗霜知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便对他道:“楼将军,你不要害怕,九夜司的人会和你一起去,还会有得道高僧为你护法!”
次日,沈弗霜、苏滟滟、凌清秋、管彤,还有九夜司的小吏、仵作、酉相寺的灵度法师、灵度法师的弟子和楼玉安在玄武城的中央官道上并驾而行,朝着楼兰国的方向而去。楼玉安的手脚,包括他的白驹,都被锁链铐着,夹在队伍的正中央。他们一队人马在官道上飞驰而过。民间的百姓们闻说是九夜司的人,都纷纷避让,对沈弗霜一行人侧目而视,生怕怠慢或得罪了官家,会吃不了兜着走。
沈弗霜纵马在前,距离瑶池幻境那一层迷幻炫彩的结界越来越近。即要触及那泡沫般泛着彩透着光的结界时,她抽出刀鞘中的“匣中鸣”,在那层“泡沫”上破出了一道伤痕。楼玉安的记忆,也被沈弗霜的并刀破开了几幕,他以往就曾带着一些楼兰国中那些没有被西凉王母撒入瑶池幻境的楼兰国的难民们这样进入的玄武城,他们在故国盗墓,去新地谋生。被撒入瑶池幻境的另一部分楼兰国的难民们,流散在了朱雀、青龙、白虎、中土黄龙之城,如今也不知是死是生。沈弗霜勾腿踢向马腹,马儿吃痛,后撤了几步,她手中的“匣中鸣”顺势在瑶池幻境和现实世界的切缝处拉开一个口子。苏滟滟扬声喊驾,带着她们的一行人策马奔出了玄武城,离开幻境,直往楼兰国而去。沈弗霜紧跟其后。
她们一路直入楼兰国的腹地。待到了楼兰国,竟已完全辩识不出楼兰国的国土和疆界,舆图也给不出什么指向性的东西。那楼兰国早已成为一片浇薄的戈壁滩,平沙莽莽,古漠荒丘,凤去台空。只是隐约可以看见“三间房”的残破的旧址,因着这具框架,隔着时间的重重烟幕,似乎可以凭借想象,织就它往年的丰满血肉,可以逐一还原它的朱漆的梁柱,轩敞的厅堂,旧时的风华。这里的土地已经盐化,无法种植任何的粮食和植物,而那条曾经养育万民的朱泽,也干涸得滴水不剩。
“真想不到这里曾演绎了楼兰国一代的传奇!”小吏掘开一座古墓,抬开棺椁,一阵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墓中的情景也全盘呈现在了众目之下。沈弗霜他们已用黑纱掩住了口鼻,大胆上前查看。墓中的主人是年轻的女子,她虽已化作骷髅,却是娴雅如生,那是她生前琴瑟在御,岁月静好的证明。女子头戴毡帽,身穿绸衣,衣服上绣着火状的纹样,她的颈上和腰上都佩戴着骨链,制作精良,工艺精美,似由禽骨所制,可见她生时逐水草游牧而居。
楼玉安将墓葬中的青玉、黄金等物那捡了半袋子,幽冥之处,那一双如枯井般深邃无神的眼睛已再次盯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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