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出租屋在武汉三镇的汉阳,做生意的店子在汉口的汉正街。那会汉阳通向汉口的晴川桥还没有建成,我们去店里需要坐轮渡过江,我是没本事靠自己找去店子里的。我算不上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每天一个人在外面晃荡,又饿又孤独,就经常会想办法让爸妈带我一起去店里。
我爸每天早上大概四五点就会起床去店里,我妈有时会等我醒了以后,照顾我吃好早餐、做好家务再出门,我死乞白赖地缠着她,求她带我去店里,妈妈不肯,我就赖着一起出门。刚开始,我安安静静、不远不近地跟着,指望她回心转意,妈妈边走边回头,挥手赶我回去。我偏不,妈妈无奈,加快脚步想甩掉我,我就一路小跑,边追边哭,边哭边喊:“妈妈,妈妈,等等我。”可是怎么也追不上,我感觉自己快没希望了,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扯着嗓子哭。最后,母爱还是战胜了理智,妈妈会折返回来,牵着我一起走。
我们一起走到码头,踩着摇摇晃晃的铁桥走上趸船,和一群奔生活的人挤在等候室里,轮渡靠近时,巨大的浪花拍打着趸船,等候室像竹排一样左右晃荡。闸门一开,我立刻甩开妈妈的手,跑上轮船,给我俩抢占座位。夏天的时候,妈妈还会给我买一根冰棒,我舔着冰棒,扒着窗户盯着江水瞧,静静听水花拍打轮船的声音,这声音比老家最长的那条河的流水声响亮得多,听起来特别清凉。就算那时候肚子里没有墨水,没接受过文化熏陶,我也能感受到滚滚长江那种莫名的壮阔。就是长江里的水太黄了一点,没有老家的水干净,这样想着,还是老家更好一点。
过了大概一年半载,家里的生意有了起色,我们搬到了一栋服装批发商厦,爸妈在商厦的一楼租了个门面,我们都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早上,爸妈带着我去铺子,一到铺子,我就会抢过妈妈的腰包,挎在自己身上,像个小大人一样,学他们的样子招揽顾客。爸妈有事走开的时候,我还可以帮着守铺子,有客人来了,看见大人不在就想走,我拽着人家的手不放:“我爸妈马上就回来啦!”后来客人一个劲夸我,爸妈笑得很自豪,觉得自己家小女儿长大后肯定是个有出息的。有时候,我爸会带着我去制衣班子那里拿成衣,制衣班子里有很多姐姐,我们去的时候,她们才刚刚睡醒,排着队拿着杯子洗漱,房子里一股新衣服被熨斗烫过的味道。这个味道,和我家楼下公共厕所的味道、江堤边夹竹桃花的味道,构成我童年时期对武汉的味道印象。我抱着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衣服,紧紧跟在爸爸后面往商厦走,其实根本没抱几件,一点也不重,可我想显得自己很能干、为爸妈出了一份力,就在那里边走边气喘吁吁地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像是累极了。我爸妈看破不说破,总会顺势夸我一通,我心里高兴得很。
商厦里的人彼此混熟后,下午生意清淡时,大人们会一桌一桌地聚在一起斗地主,这是我最讨厌的一项活动,因为我妈总输多赢少,她输了钱,就得把我叫过去,从我身上的腰包里掏钱出去,我是个守财奴,每次就会噘着嘴,一脸不高兴。时间长了,其他大人就喜欢逗我玩,有时会特地把我叫到牌桌旁,指着我正在找零钱的妈妈跟我说:“你看你妈赢钱啦,忙着收钱呢。”我小脑子转得很快,嘴上更快:“那谁知道她换零钱是收钱还是付钱呀。”大人们哄堂大笑,我妈也笑得合不拢嘴。
收摊后,爸妈会牵着我回家,生意好的时候,餐桌上总有各式各样的肉。我第一次见到带鱼,以前老家的池塘里可没这个银白色细细长长的家伙;偶尔也会吃到青蛙,那时它还没被禁止食用。吃完晚饭,有时爸妈会带着我去买辅料,那些叔叔阿姨都认识我。有时爸妈会带我去制衣班子里催进度,我对一切都很好奇,班主拿着一把剪刀,唰地一下就把布料裁开,然后用三角形的划粉片在裁好的布料上画上印子,那些姐姐们踩着缝纫机,布料在她们手里听话得很,一会前进,一会后退,不一会就做成一件衣服丢在一旁。我也想玩缝衣服,可惜我的脚够不到缝纫机踏板。没事的时候,爸爸出去和别人打牌,妈妈就带着我去街边的店子外蹭电视,隔着玻璃门,我把脑袋抬得高高的,看得津津有味。铁门关前的空地上,偶尔还会放映露天电影,每次有电影,我和妈妈是绝对不会错过的,就是人太多了,有一次我居然牵错了别人的手,发现时臊得很,妈妈笑话了我很久。
每年商场会在两个时间段停业休息,一个是夏天很热很热的时候,街上没有什么客人,还有就是春节前后。商场停业,我们就会回老家,这时候我姐姐们是最高兴的。我们先坐大巴到市里,再坐公交到镇上,然后坐摩的回到村里,那会我三姐也放假被接了回来,也不知道我三个姐姐在哪里得了信,我坐在摩的上,刚到村口,远远就能看到她们端着饭碗,沿着笔直的马路一路跑过来,边跑边喊“妈妈”。她们应该是我们那第一代留守儿童吧,那时的我还什么也不懂,不知道她们会在夜晚默默哭着想爸妈,也不知道只比我大一点的三姐寄人篱下是什么心情,我总是在和她干架,特别生气的时候就吼着让她滚回姨妈家。这个性格,我们几姐妹都像我爸爸,暴躁易怒,一上头,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后来,我也做了留守儿童。再后来,也寄人篱下了。
我很怀念妈妈牵着我的手一起坐轮渡,一起穿行在车水马龙的武汉街头,一起蹭电视电影的时光,那时我们感情真好呀,我会给她梳满头的小辫子,给她按摩,还会在她腿上画画。可惜亲子关系,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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